尤今
朋友阿星從馬來西亞省親回來,滿心郁悶、滿腹牢騷。
為求盡孝,他千辛萬苦地從繁忙的工作里擠出一個月的時間,老遠地趕回家去,陪伴年過八旬的老母親,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就和以往無數次一樣,母子倆屢屢起沖突,弄得大眼瞪小眼,氣氛極僵。
阿星又急又氣地對我說道:
“我一向對吃完全沒有興趣,從小到大,每頓飯總要家人喊上五百次才肯上桌。可是,離家去國之后,母親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是個不愛吃的人,每次回鄉探望她,她便待在廚房,大汗淋漓地煮出滿桌的雞鴨魚肉,我食欲不強,又心疼她操勞,語氣便失控;她覺得我不領情,臉色自然也不好。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我買滋補的燕窩和價昂的鮑魚給她享用,她卻通通拿來煮給我吃!不吃嘛,浪費;吃了呢,心里又不爽,明明是買給她享受的呀,卻又莫名其妙地落回我肚子里!嘿,她還不怕麻煩地包粽子哪!足足忙上一兩天,蒸好的粽子堆得像小丘一樣高;我嫌粽子撐胃,只吃那么一兩個。你說你說,她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阿星的老母親嗜食的都是些不利于高齡的肉食;每回阿星看到她吃得滿嘴油膩,總用犀利的語言批評她,甚至,攔著不許她吃,母子倆當然又是鬧得不歡而散了。同樣的事情一再發生,桌上相見,已變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除了在“吃”這碼事上生出歧見之外,阿星希望他母親能夠在家安享清福,可他母親卻總喜歡往外跑,尤其是村里有紅事白事,她最來勁,阿星苦惱地說:
“她居然去幫人煮大鍋飯!你想想看,煮大鍋飯,要使多大的力、費多大的勁!一個白發蒼蒼的八旬老人,還得為這些不必要的瑣事雜務操心,我能不心疼嗎?我能不干涉嗎?可是,我一開口,她便生氣,她覺得助人為快樂之本,越做便越有成就感。”阿星皺著眉頭,繼續說道:“人的身體是不能復制的,老了以后,對于已經退化的器官,就必須加倍小心地照顧呀,我媽這樣不愛惜自己,著實令我生氣!”
阿星侍親至孝,然而,他不曉得,行孝之道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理性的,它摻雜了許多“不按牌理出牌”的感性成分。我們不能一味依照自己的認知和感覺去管束年邁的父母,尤其是當他們已年過八旬,我們更得順著他們的心意去寵他們。
阿星的母親,其實極懂生活的哲學。她享受美食、享受勞動、享受良好的人際關系,然而,阿星卻基于善意而處處“從中作梗”,自然惹得她不痛快了。
另外一位朋友阿瓊,在為她母親辦完喪事后,以沉痛的語氣對我說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為我年邁的母親請了用人。自從有了用人之后,母親便常常坐在窗口旁邊發愣,一臉悵然若失的樣子,我還時常為此而批評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多殘忍啊!”
我向阿星復述了阿瓊的話,他不語。
次日,阿星發來了電郵,寫道:
“我試著站在母親的角度來思考,對于她的感受也較能體會了。以后,她愛怎樣就怎樣,我再也不干涉她煮美食、吃肥肉、當義工了;還有,她為我燉燕窩、包粽子,我也要歡歡喜喜地吃下去!”
啊,阿星終于明白,孝道是有多種形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