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林斌 ?著名學者,遼寧大學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著述有《中國古典戲曲名著簡論》、《關漢卿戲劇論稿》、《韓愈傳》、《清代帝王詩初論》、《公安派研究》、《中國古典文學論集》等,兼有散文,詩歌散文見于報刊。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這首收入《千家詩》的絕句,在我國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百讀不厭。沒有生字和典故,讀來朗朗上口,興味盎然。可是要說出它的妙處,卻并不容易。
農歷四、五月間,江南地區正當梅子黃熟之時,往往細雨蒙蒙,甚至豪雨如注,室內的墻壁地面常常掛滿水珠,人稱黃梅時節。《約客》的作者趙師秀(1170—1220)永嘉(今浙江溫州)人氏,對于黃梅時節的氣象環境,無疑非常熟悉和適應。從詩中,我們感覺不到他對這種氣候有不爽的反應,反而流露出一種別樣的快感。有江南農村或小鎮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傳統民居大多有天井,每當落雨,雨水都是從房屋的瓦溝注入天井,再由天井通過暗渠或明渠注入不遠處的池塘。筆者以為,正是從自家天井和池塘嘩嘩的雨聲來感知黃梅時節的氣候特征的。他為何用“家家雨”,而不用“村村雨”,來描述黃梅雨呢?這正緣于詩人自身的生活體驗。他從空蒙的雨色和瀟瀟的雨聲中,感覺到大自然無限的生機,所以緊接著他寫了句“青草池塘處處蛙”,表達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初夏充沛的雨水和日漸上升的氣溫,為蛙類繁衍子孫提供了絕佳的環境條件。每當雨水稍停,尤其是傍晚時分,夕陽微露,蛙們便成雙成對地,或躲在池塘邊的草叢里,或直接浮出水面,鼓動氣旗呱呱地唱個不停,無拘無束地表達它們愛情的歡樂。“一蛙鳴,百蛙皆鳴”。所以一處池塘蛙鳴,則處處池塘的蛙類,均齊聲響應,形成此起彼伏的大合唱。《約客》明快的節奏和韻律:透出詩作者對魅鳴的親切感,如同許多唐宋詩人一樣,從中預感到稻谷的豐收。王建有詩云“蛙鳴蒲葉下,魚入稻花中”;范成大有詩云“薄暮蛙聲連曉鬧,今年稻田十分秋”。趙師秀的詩雖然沒有直接點明蛙鳴與豐收的聯系,但讀者從詩句中已能感受到詩人的喜悅。《約客》的前兩句簡約而凝練地描述了江南農村梅雨季節的自然景象,后兩句則以詩人的自我形象為主體,營造出鄉間的人文氛圍。詩的空間由田野、天井、池塘轉換為詩人的小廳堂,時間有由白天、傍晚,推進到夜晚。第三局是點題之筆。詩人端坐在棋盤前,對朋友的爽約,未免有幾分惆悵和遺憾。但他仍然耐心地等候,以為朋友當會應約,前來對弈。小油燈點亮很長時間了,燈花結了又謝了,夜已深了。他下意識地用棋子敲著棋盤,以至于震落了燈花。但兩句詩雖然明白如話,卻有豐富的“潛臺詞”。詩人的小動作,耐人尋味。讀者不禁要問:詩人“閑敲棋子”,是自我對弈嗎?他的朋友最終能來嗎?詩人是想過一把棋癮,還是渴望友情呢?隱居鄉間的文人是最需要朋友的呀。誰能不為詩中濃濃的人情味所感動呢!“落燈花”的景象,當今的城鄉早已成為遙遠的往事,誰家還點小油燈?《約客》為后人預留了歷史性的“鏡頭”,為我們留下了永恒的記憶。
趙師秀豈是等閑人物?他是宋太祖趙匡胤第八代孫,世居汴梁。南渡之后,他這一支才流落到永嘉。隨著時光的流逝,他頭上的貴族光環已漸漸褪去。他考中進士之后,只做過縣主簿、州推官之類的小官吏,大部分光陰是在永嘉鄉間度過的。十二世紀末、十三世紀初,隨著南宋抗金戰爭的屢屢失敗,以及崛起于漠北的蒙古對金朝構成了嚴重威脅,宋、金之間的戰爭停歇下來了,遠離前線的浙東地區人民贏得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即便像趙師秀這樣的宋朝宗室對恢復中原的目標,也慢慢地、無可奈何地淡漠了。趙師秀和他的朋友們更樂于享受閑適溫馨的鄉間生活,流連山水田園的美景。他們不滿于理學家的說教和江西詩派末流的弊端,轉而學習中晚唐賈島、姚合等詩人的創作風格,“日鍛月煉,—字不茍下”,形成了以趙師秀為首的“四靈”(因四位詩人的名字都含“靈”字而得名)詩派。明朝人稱贊趙師秀的詩頗為中肯。《約客》這支簡淡悠遠的江南鄉村小夜曲,正是這種“清新圓美”風格的體現。《約客》雖然產生于南宋后期的特殊社會文化背景中,可是它穿越時空,依然以其藝術魅力吸引著我們。這也許是由于人們歲自然的熱愛、對友情的渴望,古今相通的吧。因而,我們讀著這首詩,能感知到趙師秀跳動的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