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龍
摘 要:正是對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人的具體處境的關切,促使馬爾庫塞對發達工業社會展開批判,而其批判的核心則是技術與政治,因為在他看來,正是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技術與政治的融合造就了“單向度的人”,改變了傳統解放范式。這種批判構成了他的現代性批判思想。本文即從其批判思想的這兩個核心切入,系統闡釋馬爾庫塞的現代性批判思想,并在此基礎之上探析這種思想的本真意義。
關鍵詞:馬爾庫塞;現代性;技術;政治;核時代
中圖分類號:B505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1-0066-04
正是本身的成問題性,“現代性”(modernity)問題才獲得其價值。而在法蘭克福學派前期主要代表人物馬爾庫塞那里,“現代性問題獲得了存在主義的表達方式。啟蒙理性所期許的人的全面解放、個人的自主意識,成為人的本真生存和如何達到本真生存的問題。”[1]167換言之,馬爾庫塞對現代性問題的解讀,即是他對發達工業文明條件下即技術統治時代人之生存境況的關切。本文擬從馬爾庫塞現代性批判思想的兩個核心,即技術與政治入手,系統地闡釋他的現代性批判思想,并在此基礎之上探析這種思想的本真意義。
一、技術時代的人
馬爾庫塞斷言,“在每個個別個人的實存中,哲學的具體性,據不能委托給一個抽象的主體即‘單一的東西,因為,這就意味著把決定性的責任委托給某種專斷的普遍性。”[2]譯序4因此,“在一個真正自由的文明中,‘整體的意志也只有‘借個體的本性才能實現。”[3]只有對活生生個體實存境況的關注、對“具體的人”和“人的具體”的關注才是對人的解放和自由的關注。而他所關注的正是發達工業文明時代人的具體處境。在他看來,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人的處境并不像啟蒙理性所允諾的那樣——變得更好,而是相反,人的異化不斷得到加劇和深化,以統治人、扼殺人性為特征的異化機制也從傳統的政治和經濟壓迫轉化為更加有效、更加“合理”的技術控制。這種新的控制方式通過整合現代技術理性與傳統政治方式,使政治統治具有了技術性,也使技術具有了政治性,形成更具極權主義特征的技術理性統治。在這種技術理性的統治之下,人逐步喪失自己的“本真存在”,變成了失去超越維度和批判維度的“單向度的人”。
(一)人之“本真存在”的喪失
人之“本真存在”的概念,是馬爾庫塞對海德格爾關于人之“此在”命運關切的直接承繼,但不同的是:在海德格爾那里,“本真存在”是出于“對一個異化和分裂的工業文明時代的厭惡”而構想出的“一個人與大地、世界和諧相處的烏托邦”[4];而在馬爾庫塞那里,“本真存在”雖然也指前技術時代,或者擺脫技術統治時代的“異化和分裂”之后人的一種生存狀態,但這種“本真存在”更具現實性,更具對現存秩序的批判性。因為海德格爾將“本真存在”視作整個人類的普遍命運,具有一般性和抽象性,而馬爾庫塞只將其看作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特定歷史時期(“異化和分裂”)之后的一種狀態。
出于對現代發達工業社會技術理性統治下人的“壓抑性生存”的判斷,馬爾庫塞用“非壓抑性生存”來表述這種“本真存在”,即在“非壓抑性生存”的環境中:人的“工作時間(即苦役)被降低到了最低限度,而自由時間也擺脫了統治利益強加于它的所有閑暇活動和被動狀態”[5]序言1,工作轉變為純粹的消遣和表演,性欲升華為愛欲,人類秩序變成真正美的秩序。但是在技術理性的統治之下,人的處境并不是“非壓抑性”的,而是“壓抑性”的:在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的支配下,人的身心變成了異化勞動的工具,人的工作時間被強制增加,自由時間被額外占有,人不能對自己進行合理的安排;人的愛欲區急劇縮小,轉變成單純生殖器性欲的滿足……人的“本真存在”喪失了。
(二)“單向度的人”的生成
“單向度的人”(One Dimensional Man),是馬爾庫塞用以表述技術理性統治下人的壓抑性生存狀況的特有概念。它與盧卡奇的“物化”、馬克思的“異化”、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支配”概念一脈相承,但又突出了人在政治層面受技術理性統治的事實。所謂“單向度的人”,即是指喪失了作為一種自由的創造性的實踐存在所應具有的超越維度和批判維度,而與現存秩序和體系保持高度一致的人,這樣的人不僅喪失了追求不同于現實生活的另一種生活的能力,甚至喪失了去想象這種生活的能力。
這是技術理性統治的結果。技術理性在為人類提供了豐富的物質資料的基礎上,也以“富足和自由的名義”擴展到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等領域),“使現代社會在行使統治職能時較少運用暴力和強權手段,而更多地求助于消遣、娛樂等現代消費手段,從而使人心甘情愿地而不是被迫地被納入到現存社會的體系之中。”[6]167這是一種新的異化形式,它不同于馬克思意義上工人“自我折磨、自我犧牲”的異化活動,而是人自愿的、帶有享樂性質的異化。正是這種技術理性統治之下的新式異化,導致了“單向度的人”的生成。所以,馬爾庫塞說:“在一個以異化勞動為基礎的社會中,人的感性變得愚鈍了:人們僅以事物在現存社會中所給予、造就和使用的形式及功用,去感知事物;并且他們只感知到由現存社會規定和限定在現存社會內的變化了可能性。”[2]132
二、技術時代的政治
在馬爾庫塞看來,發達工業文明條件下,科學技術的發展不僅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物質基礎,而且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社會結構和社會運行機制。科學技術在其自身的發展過程中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自律性,作為其本質精神的技術理性也已經滲透進了社會結構的各個領域,從而形成新的技術理性統治。人之“本真存在”的喪失,以及“單向度的人”的生成,就是這種技術理性統治的結果。在此意義上講,社會的建構者再也不是人了,而是技術,是技術與現階段的統治相結合,共同造就了這種極權主義統治力量,正如其所說:“如今,統治不僅通過技術而且作為技術來自我鞏固和擴大;而作為技術就為擴展統治權力提供了足夠的合法性。”[7]126并且“在這個領域內,技術也使人的不自由處處得到合理化。它證明,人要成為自主的人、要決定自己的生活,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不自由既不表現為不合理的,又不表現為政治的,而是表現為對擴大舒適生活、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技術裝置的屈從。”[7]126-127
(一)技術的“中立性”
在馬爾庫塞的論域之中,科學技術本身是“價值中立的”(value-neutral),它無所謂好壞,因為它是無目的的,但之所以會在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轉化成一種有效的統治力量,這又與其本身的“中立性”(neutrality)相關。他認為“在技術現實中,物質和科學都是‘中立的;客觀現實既無目的,又不是為了某些目的而構造的。不過,正是其中立特征把客觀現實同特定歷史主體聯系起來,即同流行于社會中的意識聯系起來,其中立性則是通過這個社會并為了這個社會而確立的。”[7]125因為,這一中立性實際上是一種肯定性,它為某種社會組織形式先驗地設計出了能夠在實踐上順應各種目的的純形式,從而有利于社會組織。他進一步指出:“現代科學原則是以下述方式先驗地建構的,即它們可以充當自我推進、有效控制的領域的概念工具;于是理論上的操作主義與實踐上的操作主義漸趨一致。由此導致對自然進行愈加有效統治的科學方法,通過對自然的統治而逐步為愈加有效的人對人的統治提供純概念和工具。保持純粹性和中心性的理論理性已經開始參與實踐理性的事業。它們的合并已經證明對二者都是有益的。”[7]126科學技術變成統治力量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喪失其“中立性”的過程,但也正是這種“中立性”的喪失成全了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
(二)技術政治化
在1941年題為“現代技術的社會意義”的文章中,馬爾庫塞講技術在現時代已經形成一種“組織和維持(或改變)社會關系的方式,體現著主導性思想和行為模式,是控制和統治的工具。”[8]面對發達工業社會的這種極權主義特征,技術“中立性”的傳統觀念已經失效,技術本身已不能獨立于對它的使用,“技術始終保持著對技術的目的以外的東西的依賴”[2]90,技術被徹底政治化了,技術理性統治下的人也被徹底地整合進這種秩序當中,并與其一體化了。這主要通過以下幾個層面來完成。
1.生產力的制度化增長
以機械化和自動化為特征的科學技術的發展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促使社會財富不斷增長,徹底改變了前技術文明階段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的狀況,使得“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目并漫游同樣的游樂勝地”、“打字員打扮得同她雇主的女兒一樣漂亮”、“黑人也擁有凱迪拉克牌高級轎車”[7]8……但是,也正因為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狀況的徹底解決,傳統的社會結構和運行模式也徹底改變了,控制人的方式也從前技術時代為保證人類生存所必需的“基本壓抑”轉換到了技術時代更加有效的“額外壓抑”。正如哈貝馬斯指出的,“伴隨著科技進步而出現的生產力的制度化的增長,破壞了一切歷史的比例關系。制度框架從生產力的制度化的增長中獲得它的合法性機遇。那種認為生產關系可以用發展了的生產力的潛力來衡量的思想,由于現存的生產關系表現為合理化社會的技術上必要的一種組織形式而不能成立。”[9]因此,用生產力的發展來批判和反對生產關系的傳統標準也徹底改變了,因為這種標準恰恰變成合法性的基礎,這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技術理性統治之下人失去了反抗他所“賴身”的現存秩序的合法性。
2.對“基礎之基礎”的占有
馬爾庫塞“在分析弗洛伊德學說的基礎上,期待著建立一個人的心理層面的解放理論。而人的心理層面的解放理論,實質上,就是找尋物質基礎之下的那個基礎——人的本能結構及其功能。”[2]譯序7因為在他看來,技術理性對人的控制已不止局限于人賴以生存的物質層面,而且已經深入到了人之實存的本能層面和心理層面。發達工業社會的弊端,也已不在于它不能滿足人的物質生活需求,而在于它不能實現人的本能需求——即普遍的人之自然本性的實現,反而以各種技術方式,壓抑著人之本性的實現。這種壓抑的目的在于使人的原初沖動與現存秩序保持一致,主要有兩種方式:“其一,通過把攻擊性行為轉化為技術工具,從而弱化了罪惡感,以便對攻擊性進行社會操作;其二,通過控制反升華作用,以及造型藝術的產生,達到對性欲的社會操縱,它也導致了罪惡感的弱化,并因此促成了‘合法性滿足。”[2]121這種壓抑通過“把性系統地引進商業、政治和宣傳等領域”,“用減少和削弱愛欲能量的方式釋放性欲”[5]序言2就是一個最具說服力的例證。結果,個人在深層次上喪失了原有的超越性,進而同他所賴身于的社會達到直接的一體化。
3.技術意識形態的生成
個人與其社會的這種直接的一體化,集中體現在技術意識形態的生成上。馬爾庫塞指出:“技術這個概念本身可能是意識形態的。不僅是技術的應用,而且技術本身,就是(對自然和人的)統治——有計劃的、科學的、可靠的、慎重的控制。統治的特殊目的和利益并不是‘隨后或外在地強加于技術的,它們進入了技術機構的建構本身。”[10]可以看出,在發達工業社會,科學技術不僅成為第一生產力,為社會發展提供主要推動力,而且成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為現存技術理性統治的合法性進行辯護。它同傳統政治意識形態相比,“‘意識形態性較少,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虛假意識的某些成分,擺脫了由階級利益制造的騙局、政治空想等,同時,它所涉及的范圍更加廣泛,更加難以抗拒。”[6]223又由于其有效地滿足了人的各種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成功地將社會需要轉化成個人需要,并且消除了現存秩序的各種對立性因素,從而實現了人與現存秩序的絕對一體化。“這種意識形態的生成,使得技術理性統治在深度上達到了‘本能管理,內化到了人的意識和無意識之中。”[1]186人在這種統治之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和愿望。
(三)核問題與政治
馬爾庫塞在其對發達工業社會技術理性統治的廣泛批判與反思之中,并沒有單獨論述過“核問題”,即使談到,也常常將其與“集中營”、“大屠殺”、“世界大戰”這些概念放在一起討論,或者干脆就是簡單地讓步式解說,并沒有實質性的闡發。但這并不說明他對這一問題不夠重視,在《單向度的人》的導言中第一句他就反問道:“能夠毀滅人類的核災難的威脅,不也能夠保護使核災難的危險永恒化的那些勢力嗎?防止這一災難的種種努力掩蓋了對它在當代工業社會中潛在原因的探究。”[7]導言1還比如在第二章中他講:“不斷提高的生產率同壓制之間的鏈環有被打破的可能嗎?回答這一問題,需要在假定發展相對正常、即不考慮爆發核戰爭的實際可能的條件下,來設想當代社會向未來發展的情況。”[7]29在某種意義上講,正是這些讓步式的解說才彰顯出“核問題”的重要性,才暗示出“核”作為一種潛在的擁有巨大能量的科學技術對于人類現存秩序的重大影響。自“核”在廣島與長崎顯示了它的巨大威力以來,其實人類的所有政治假設都在以“核災難”、“核戰爭”為前提,并且在其潛在威脅下展開,因為它可以改變人類現有的所有秩序與打算。在一定意義上講,“核”作為人類科學技術的最高成果之一已經將人類推入了“核時代”。
三、技術時代的美學政治轉向
在馬爾庫塞看來,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單向度的人”的生成,不僅僅是人所賴身于的外在自然的被擺置,更重要的是人的內在自然即人的本性的被壓抑。因此,在技術理性統治之下,如果“不解放人的自然(感官與原始沖動),就不可能解放外在的自然(社會)。”[2]譯序14但內在自然的解放本質上不是政治式的,或者至少不是以暴力革命為特征的傳統政治式的,這就注定了他所選擇的解放之路是不同于傳統的解放之路。正如其所說,“鑒于發達的資本主義所實行的社會控制已達到空前的程度,即這種控制已深入到實存的本能層面和心理層面,所以,發展激進的、非順從性的感受性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同時,反抗和造反也必須于這個層面展開和進行。”[2]124他所指的正是對人內在自然的解放,于是,他轉向了美學政治——一種非傳統的理性解放方式,或者更確切地講,是訴諸審美來完成的藝術解放方式。他之所以選擇以審美方式來實現人的解放,這與他對技術時代人的處境的判斷,以及對審美藝術本身所具有的解放可能性的洞悉相關。但這一解放方式并非如其所愿,而是被廣泛地誤解了。
(一)美學政治轉向的可能
科學技術高度發展之后發達工業社會在統治方式和統治手段方面的轉變,使馬爾庫塞認識到傳統的革命方式和解放理論已經失效,在現存的體系內靠傳統革命方式實現人的解放已經不可能。相反,社會主體及人的意識層面的變革卻顯示出解放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1.傳統解放的失效
“傳統的解放理論(在馬爾庫塞眼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也屬于傳統解放理論)以工業文明為基礎,通過最大化生產和最大效率的生產達到消滅貧困的目的。因而傳統的解放理論不過是要消滅物質匱乏,把人的物質需要從一個較低的水平提高到一個較高的水平。”[1]203但是在以機械化和自動化為特征的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勞動生產率得到了極大提高,社會物質財富實現了不斷增長,人類前技術文明階段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的狀況也得到了徹底改變,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傳統解放方式的合法性基礎。除此外,技術理性統治有效地將傳統解放理論所選擇的解放主體(比如,馬克思意義上的工人)納入到現存秩序與體系之中,并且成功地將他們同化,他們不再是現存制度的反對者,而是支持者,這就徹底改變了傳統解放方式。由此馬爾庫塞斷言:“發達工業社會的主要矛盾已不再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個階級的矛盾,而是技術所產生的強大的生產率和破壞率、富有和貧困、在不合理性統治下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之間的矛盾。”[1]188所以,在他看來,傳統的解放方式在技術理性統治之下已經失效,必須尋找另一種解放的可能。
2.超越維度的保存
在反思和批判發達工業社會條件下人的處境的過程之中,“馬爾庫塞敏銳地發現了伴隨著資本主義與物質發展而日益突出的人的精神危機與需求——感官功能的異化……同時,他還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現代藝術、文學以審美的方式對這種異化的‘單維人命運的揭示與批判。”[2]譯序10也即藝術所具有的政治潛能。藝術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政治潛能,在他看來恰恰在于藝術本身,或者說審美形式本身。因為藝術本身是“意識的最高產物”,保存著人原初的非理性的感性、感覺、本能、想象力,表達著人之自然本性中尚未被技術理性所控制的潛能,表達著人性的嶄新層面,“藝術的審美形式揭示出現實中受到禁錮和壓抑的維度:即解放的層面。”[2]204正如其所講的,“藝術作為一種政治力量只在于藝術保存了解放的形象;在一個社會中,在其總體上是對這種形象的否定,藝術能通過總體的否定保存它們,也就是說,它通過不屈從于不自由社會的規劃來保存它們,既在藝術分類上,又在形式上,也在本質上。”[11]由此,他便找到了一條不同于傳統解放方式的解放之路,即審美解放之路,開啟了由社會物質生產方面的變革向心理觀念方面變革的轉向。
(二)美學政治轉向的困境
馬爾庫塞依據技術理性對人的新的擺置而提出了不同于傳統解放理論的新解放理論,即美學政治思想,但這種思想并未像其所預想的那樣被廣泛地接受和實踐,相反,卻被廣泛的偏見和誤解所包圍,美學政治思想從一開始就陷入困境之中。這種偏見和誤解既有來自理論方面的闡釋,又有實踐方面的證明。
1.理論上遭遇的偏見
總的來看,理論上對其美學政治思想的偏見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認為審美解放就是要回到前技術文明階段,回到按本能沖動生活的階段;其二,認為審美解放直接可以轉化成政治革命;其三,認為審美解放完全屬于空想的烏托邦,沒有實際意義。馬爾庫塞明確表示:“‘自然界的解放并不意味著回到前工業技術時代,而是進而運用技術文明的成果,使人和自然界擺脫科學和技術為剝削服務的那種破壞性濫用。”[2]121認為審美解放就是要回到前技術文明階段的觀點,誤解了馬爾庫塞對技術的判斷,他并沒有否定技術本身,他所否定的只是把技術用于特殊目的的那種秩序和制度。除此外,認為審美解放思想可以直接轉化為政治革命的觀點,嚴重夸大了該思想原有的理論力度,“藝術不能為革命越俎代庖,它只有通過把政治內容在藝術中變成元政治的東西,也就是說,讓政治內容受制于作為藝術內在必然性的審美形式時,藝術才能表現出革命。”[2]163至于第三種觀點,其實沒有認識到美學政治思想的真正價值。美學政治思想的真正價值并不在于“行動”或“實踐”,而在于“防御”或“保存”,即為技術理性統治之下的人保存超越現存秩序的可能。
2.實踐中遭遇的誤解
馬爾庫塞的美學政治思想并非單純是思想領域的事情(盡管其真正的價值恰恰就在于思想領域),而且在實踐層次上也有證明,20世紀60年代末西歐等地爆發的學生運動就將這一思想奉為圭臬,并付諸實踐,馬爾庫塞本人當時也對這場運動信心滿滿,盡管這種“信心”很快便轉變成了“失望”。因為這場運動并未按其所期望的那樣,試圖擺脫技術理性的壓抑,重歸人性,而是走向了“文化虛無主義”。“他不止一次地抱怨這些大學生要么沒有讀過他的作品,要么就是讀過也沒有讀懂。因為大學生們往往把他的‘大拒絕理論理解為一種文化虛無主義的放縱,而沒有讀出他在‘大拒絕之外賦予未來‘非壓抑文明的倫理和美學內容。”[1]207顯然,這場運動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運動的主體將原本思想領域的任務付諸實踐,并且將藝術審美當作一種革命力量來運用,嚴重曲解和夸大了審美解放思想。馬爾庫塞講,“藝術在自己的實踐中并不放棄它自己的要求和標準:它是非行動性的。政治目標在藝術中依靠美學的形式只顯現為一種思想。”[12]因此,只要越出思想領域,將審美解放當作一種實踐運動來看待,審美解放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就遮蔽了。
四、結語
科學技術在現時代的高度發展徹底改變著人類的生存結構,人在喪失人之為人的基本維度,喪失自我超越的內在驅動力。因此,反思科學技術就是對人類自我生存方式的反思。馬爾庫塞的現代性批判思想即是在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現時代對人類命運的一種反思:他從對人的基本關切的立場出發,對發達工業社會展開批判,揭示了發達工業社會技術理性統治的本質,以及在這種統治之下人的“單向度”處境,進而以此為基礎,為人類的自我解放籌劃了一條不同于傳統解放方式的美學政治解放之路。且不論其思想(尤其是他關于發達工業社會“技術與政治”的判斷)正確與否(況且這種發問本身就成問題),也不論其思想有無現實意義,或者意義有多大,就其為技術時代的人類提供了這樣一個反思的基點而言,其思想就足以值得肯定和重視。因為思想本身的價值并不在于其實際意義或價值的大小,也不僅僅在于其有無“真理性”,更多的在于其為人類的自我反思提供了一個基點,以便人類自身可以以此為基向更好的方向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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