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在所有農活中,恐怕只有插秧是倒退著前進的。這在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這一有趣的勞作,我都以為那是一種給予了我哲學意義啟迪的行為。那時候我站在岸上,看見父親和母親勾著頭弓著背,倒退著把手中一捏捏的秧苗插進水里,秧苗就排著神氣的隊伍,站在平整的水田里了。
稻田不同麥田,麥田可以傾斜,可以溝溝坎坎,也可以在山坡和高地上;但稻田須是平整如鏡,不然凸起處無水,秧苗則會旱死,而凹陷形成水洼,淹沒秧苗,則秧苗會溺死。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一個上午都在耙平水田,按他的話說,水田耙平整了,泥土耙透熟了,插下去的秧苗,才能快樂地生長。
耙田時父親在前面使喚著牛,后面的農具——耙,便把從水庫偷偷溜出來的魚給耙了出來。這些魚,大多是半大的草魚,半斤來重。我跟在后面,就把那些被渾濁的泥水快要嗆死的草魚,一一揀出來,慌忙放到早已備好了盛滿清水的大盆里。那草魚一見到清水,很快又活泛過來。那時候八歲的我,突然就感覺,救活一條草魚是多么大的快樂呀。
耙田時還會耙出的別的魚,諸如鱔魚和泥鰍,若逮到它們我也會扔進大盆里。可是這種魚很難逮住,光出溜兒的,滿身滑膩;即使有時候你抓住它,它也會趁你稍一愣神兒,從指縫里滑溜走的。小時候父親叫我泥鰍,也是這個意思嗎?
吃早飯時父親告訴我,上午要去耙田。父親這么說,我就抑制不住興奮,我知道我的任務就是跟在他身后撿魚。于是,我就蹦蹦跳跳去準備大盆。父親說,到晚上可以清蒸幾條,切點姜片和大蒜搗碎調成汁兒,我們吃鮮魚肉蘸蒜泥。父親這么說時,我已經頭頂著大盆,跟在他的后面,一塊去下田了。
父親先是去水庫放水,草魚就會順著溝渠異想天開地溜出來。我在溝岸上可以看到它們,不過此刻我還逮不住它們。草魚在清水里游動,甚是機動靈活。我在溝岸上琢磨,你們終究是逃不了的。不過這些草魚不知道我的心思,它們還是一個勁兒興沖沖往下游去,它們以為是要游到江河里,逃出生天了。
父親已經把兩頭黃犍牛套在了耙上,他拉著韁繩,舉起了牛鞭子。父親沒有要打黃犍牛的意思,只是把牛鞭子在空中一晃,一聲脆響像是在空中挽了一個花,兩頭黃犍牛就嘩啦、嘩啦地蹚著水走開了。父親站在耙上,一邊掌控行走的路線,一邊斟酌水田里草魚的大小。父親一旦看見一條大個兒的草魚,超過二斤的,他就叫停兩頭黃犍牛,自個兒親自去捉了。二斤以上的大草魚,勁兒大,逃命的時候沒準會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撞翻。
大水盆里的草魚已經十多條了,它們在盆里唧唧嗡嗡,很不老實。這個時候已是中午,父親一拉韁繩,耙田的黃犍牛就停了下來。水田終于平整了。牛身上有很多泥巴,父親身上也有很多泥巴,這些都是牛的尾巴給甩上的;而我身上的泥巴,卻是那些逃命的草魚給甩上的。父親看著我,我看著父親,兩個泥巴人兒嘿嘿樂了起來。我把牛趕到河堤上,在樹上拴了,又在水里洗澡。可是父親沒有休息,他很快把早運到田邊的秧苗,都揚手甩到水田里。
這時候爺爺已經下田,他是插秧能手,不用任何參照,都能把秧苗插得直行行的。父親的農活是爺爺一手調教出來的,理所當然是把好手。可是到了我,父親除了讓我跟在他后面撿魚,就再也沒教我各種農活的把式。至今我都不會插秧,甭說用牛耕地、耙田了。后來,父親死后,爺爺說,你爸雖然沒教你農活把式,卻讓你學會碼字的把式。爺爺后來說,干農活應該和你碼字一樣,你得誠誠懇懇,不能耍奸偷滑。我知道三更半夜碼字的辛苦,當然也就明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祖輩、父輩插秧的辛苦。
爺爺下田,已經走過三行了;他開了個好頭,筆直筆直的壟行,一直延續到我的心里。父親也下田了,父親跟在爺爺的旁邊,依照爺爺的行距,倒退著前進。大片、大片的秧苗已經插進秧田,行是行,壟是壟,行行壟壟涇渭分明。爺爺常說,插秧一定要插得行直壟順,行距和株距都要保持在四到六寸。這是爺爺大半輩子插秧的經驗。爺爺說,水稻要留行留壟,不能像種小麥密不透風;水稻需要通風,如同人在屋子待久了,要到外面透透氣、散散心一樣。
母親也下田了,奶奶也下田了,姑姑也下田了,只有我站在田埂上。我看著他們倒退著前進,不大一會兒就把半田水田插滿了稀稀疏疏的綠色。我也很想下田。我挽了挽袖子和褲管,脫掉涼鞋,就出溜進水田里。急不可耐抓過一捆秧苗,把捆綁秧苗的羊胡子草用牙齒咬斷,也咬斷了幾棵秧苗。呵呵,損害了秧苗,這會遭到斥責。我趁大人忙碌之際,把犧牲的秧苗塞進田埂的草叢里。我一直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興奮不已。我要插秧了,我要倒退著前進了,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的哲學行為啊。
左手拿著一把秧苗,右手捏出兩棵。我模仿大人的樣式,輕輕把秧苗的根按進水里,沒想我的手一松開,秧苗就浮在了水面上。我插的秧苗根本不會站立,不會立正,只會稍息,只會東倒西歪地躺在水面上。父親早就瞅見了我,蹚著水過來說,秧苗的根兒只有插進泥土,才不會浮出水面。我那樣做了,秧苗果然直立了起來,但還不夠穩當。父親又說,還要讓泥土把秧苗的根緊緊地抱住。我按父親說的做了,秧苗果然都直直地挺立了。插完這一把秧苗,父親說,就練習得差不多了。父親說完,把我撂在了那里,自顧蹚著水忙碌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田角里,踩著稀軟的泥,靜靜地練習著插秧。秧田被蹚渾的水,漸漸清澈。我能看清楚水田里的一些小草魚了,原來從水庫里流出來的,不僅有大草魚,也有指甲蓋大小的草魚苗。這些小草魚,是父親春天剛剛放進水庫的魚苗,一個月還沒有長多大,就被流水流出來。這些小草魚,是要等到明年冬天才能打撈去賣。可是現在,它們只有一厘米那么長,青褐色的身子在水田里使勁地搖擺著,它們仿佛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殺戮似的。我用手把它們捧起來,告訴它們,這里沒有殺戮,這里是稻田,這里是種植秧苗和種植希望的地方。
那些小草魚吸引了我,讓我暫時忘記了插秧。
我一捧又一捧地捧著小草魚,把它們捧到有著清水的水渠里;我想,它們可能會順著水渠,流到江河里;此刻,水庫的水還在流著,不過已經不往我家水田里流了,它們順著水渠,在流向下一家水田里。等我明白過來,那些我救起的小草魚,終究是命運多舛,已經是一年以后,那時我已經上了小學。以后幾年里,我還是沒學會插秧,也是在那幾年里,我不會再把小草魚捧進水渠里,而是把它們捧進水盆,放生到河流里去。
我雙手捧著小草魚,突然直起腰,看見一家人已經退居到水田的一角。大人們也直起腰,伸了一下彎了大半天的大腰。我的小腰都疼了,我想他們的大腰也疼了吧。我爬到田埂上,仔細看那滿田的秧苗,在暖風吹皺的一田波瀾中,微微點頭示意,告訴我它們已經獲得了新鮮的生命。水面上的渾濁也慢慢沉浸下去,我已經能夠看到水面以下的泥土了。一些水蛭趴在水面上,偶爾滑動一下,好像受了驚嚇,沖出去老遠;那些沒有被我捧出去的草魚苗,在饒有興趣地游動,它們已經忘卻剛才的渾濁。我想,它們是快樂的一個種群。
父親最后一個退出水田,他插完最后一棵秧苗,才直起腰來長長舒一口氣。這意味著一天的工作已經完成,稻田很快就會平靜下來。那些幸存的生物們將和滿田秧苗一起成長,我感覺我仿佛也在跟它們一起成長。
這時候我聞到村子里泡桐花的清香。多年以后,我仍能想象到那一天插完秧后,我聞到的童年的香味。仿佛是每一個春天,在鄉村勞動之后,我都能夠聞到綠色的風兒攜來的那種幸福的花開。我終于想到了,泡桐的喇叭花送來的是紫色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