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梁中堂不喜歡人口學,真心不喜歡。談起自己整整研究了30多年的學科,他的反應是深深地皺著眉,很是厭煩。但一不小心,他就在這個頗抵觸的領域里呆了半輩子。梁中堂恐怕是中國唯一一個從計劃生育政策出臺伊始就對其公開質疑的學者,尤其他還是體制內的人。
誤闖人口學
1978年7月,“文革”剛剛結束,梁中堂在山西最南部的永濟縣虞鄉鎮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
彼時,他的夢想是哲學研究和做學問。他報考了北京大學黃楠森的哲學研究生。
這一回,他得到了黃楠森青睞,黃打算把他推薦到山西大學,眼看夢想就在咫尺,卻突然殺出了一位“程咬金”—7月,山西省委黨校領導找到了他,問他是否愿意到黨校教研室工作。
讀研與進黨校,那是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梁中堂思考再三,“我自信‘文革期間經過十多年的刻苦學習,早已超過了研究生的學識”,努力考研真正的目的并非求學,只是為了找到一條脫離行政職業,邁向學術殿堂的通道,面對黨校的橄欖枝,意味著“做學問的夢想可以實現了,那又何必跟著別人去讀早已讀過的書”?
那一刻,梁中堂做了一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決定—去信婉謝了黃楠森。
然而他沒想到,本來一門心思進黨校做哲學研究,卻被強行分至經濟學教研室,不久后,更被指定去搞人口學。
對這突如其來的“攤派”,梁中堂的第一反應是強烈的反感,“我是來做學問的,生孩子有什么學問?”當時人口學在我國已被取消近20年,對他這一代人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
逆主流
事實上,從1978年下半年到1979年6月,梁中堂都一直沉浸在“絕不搞人口學”的抵觸情緒中,不僅拒寫相關論文,在各種會議上也不愿意發言,自己悶頭學習英語,寫有關哲學的文章,力圖回到自己的軌道上。
轉折發生在1979年11月的全國第二次人口理論討論會,黨校仍然堅持派梁中堂去,這回,倔強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得不著手準備一篇論文。
可是寫什么呢?10年浩劫之后,當時中國百廢待興,中央認為這些壓力都與增長極快的人口有關。而彼時“計劃生育”這個具有中國和時代特色的國策正勢不可擋地向更為激進的“一胎化”方向演化。
看到這些后,身為農民兒子的梁中堂敏銳地意識到:要使中國農民只生一個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時他越想越憂心,“一胎化”政策在下個世紀很可能會給中國帶來老齡化、養老困難等另一類的人口問題。
于是,他寫出了一篇在當時完全逆主流的論文,不僅提出對當時人口目標和“一胎化”的質疑,更通過調研和測算,提出了“晚婚晚育及延長二胎生育間隔”的替代性方案。
下了水就回不了頭
1979年是一個標志性年份,計劃生育政策由鼓勵變為強制,一年后,“一胎化”就由政策一躍成為國策。這一切讓梁中堂感到難以接受。他覺得自己需要繼續發聲。由此,他深深地卷入了原本極其厭惡的人口學領域。
梁中堂曾多次向中央遞交報告,建議放棄“一胎化”,采用晚婚晚育加間隔的二胎方案。結果報告都被否決了。但他并沒有放棄。1985年春節他再次上書,這次,他終于如愿以償,山西省批準他在翼城做二胎試點。自此,當全國“一胎化”政策最嚴苛之際,生于這片土地的農民有了合法生育二胎的權利。
1982~2000年兩次人口普查期間,全國人口增長了25.5%,山西省增長了28.4%,翼城縣僅增長了20.7%。
這樣的效果出人意表。為什么二胎政策對人口控制的效果反而更佳呢?梁中堂解釋,正如他當初就意識到的,讓中國農民普遍接受只生一胎幾乎不可能,于是在很多地方,婦女懷孕一次,計生部門就做工作讓她流產一次,“但她還是會繼續懷,直到能生下來。看起來計生工作有很多‘成績,實際出生率卻不見得控制住了,平白增加了很多婦女的痛苦以及政府和人民的摩擦”。
思想轉變
2004年,梁已擔任多年山西省社科院副院長。對于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他早已心灰意冷。“我決定到上海,決定和它告別了。”頂著省里反對的壓力,他到了上海社科院經濟所。
本來,這是一次徹底和人口學分道揚鑣的機會。然而,如今點開梁中堂的博客,目之所及仍然全是關于計劃生育的文章,家里一摞摞的自印書,亦盡與人口政策相關。
“不是舍不得。”他連連擺手,現在其實跟以前不一樣了,到了上海后,他把重點放在了對人口政策發展歷史的研究上。跳出了人口學本身而縱觀政策歷史,他反而發現了這里面有很多自己感興趣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