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升旗儀式

北辰

天剛蒙蒙亮，準確地說，太陽還沒起床。

一頭蒙在溫暖被窩里的周沖正睡得昏天黑地，冷不丁被人掀開了被子，當空還罩下一道冷冰冰的命令：“起床了，快點兒！”

周沖嚇得一個哆嗦，醒了，看清是父親，周沖痛苦地蜷成一團，“您干嗎呀？”

“今天周一，起來參加升旗儀式！”

周沖一掀被子，大驚失色：“啊？我沒聽錯吧？”

周老師仍舊一臉冰霜地下令：“十分鐘后下樓，遲一分鐘，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老師惡狠狠地丟下話，轉身出去了，可他語氣里不容置疑的威嚴幾乎要把周沖愁死了。

“老媽，救命啊！”

周沖一頭歪倒在被子里，正自言自語呢，外頭立馬又傳來周老師的吼聲：“你快點兒！”

周沖一激靈坐起來，轉而一臉哭相，他拿過枕頭邊上的手機，按亮屏幕一看，差點兒哭出來。“媽呀，才六點零八分！我的被子舍不得放開我啊！這是要命啊！”他狠狠地砸著床鋪，后悔自己走這一趟。

這個秋天的早晨，日出的準確時間，按周沖后來查的手機天氣預報，是早上六點三十二分，也就是說，周沖在父親規定的十分鐘內倉促穿戴好跑到操場時，太陽比他還晚起床。周沖一肚子怨氣沒處發，像一頭憋火的小獸，咬著牙走出云山小學的教學和居住兩用樓，望一眼東邊，天際僅僅是微微粉亮，遠處群山連綿，還都黑黑的，只能隱約見得近處一些樹的影兒。

風涼得很，畢竟山區的海拔不是兒戲，高出一分氣候就冷一分，何況山間的秋風早晚自帶寒氣，能浸入人肌膚，甚至凍入人肌骨。

周沖哆嗦著，抱著滿肚子怨氣挪到操場上。只見馬小帥穿得十分整齊，戴著紅領巾，一臉正氣，站得格外筆直。與馬小帥相向而立，站在旗臺下的周老師也一臉莊重，在晨光中保持著他一成不變的嚴肅冷靜。

周老師發話了，語氣嚴厲：“請大家快點兒，站好隊形！”

“大家？”周沖納悶地朝兩邊看了看，沒別人。他指了指自己，卻見父親雙眼一瞪。周沖露出萬般無奈的表情，拖著老大不情愿的腳步，挪到馬小帥身旁。馬小帥看都不看他一眼。

日光剛躥出山頭一小縷，周老師立刻喊口令：“立正！”

原本站得筆直的馬小帥再次把身子收緊，渾身繃得像一塊鋼板。周沖咽了一口口水，站得松松垮垮的，還撇了撇嘴。

周老師怒斥：“周沖，給我站好！”

周沖噘著嘴，翻了個白眼，只好把插在褲兜里的雙手拿出來，垂在身體兩側。

周老師繼續喊口令：“稍息！向右看齊！”

馬小帥立即向右看齊，看的是周沖，目光還特意擦過周沖的肚子。周沖又撇撇嘴，不自然地挺了挺胸，腳下也正了正。

“全體立正！出旗！”

馬小帥把看向周沖的目光收回來，立正。微微粉亮的陽光正好打在馬小帥的側臉上。此時，周老師神情嚴肅地踏著正步，手捧國旗，到旗桿下綁好旗幟。一切動作都十分規范，一切程序都按部就班。四下里那么靜，只有清早的風聲，兀自游竄。

見這情形，周沖也不好做個異類，只得擺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他知道這時候他要敢吊兒郎當，肯定會被周老師滿校園追著教訓一頓！他是個識相的，還是不破壞這個氣氛了吧。

周老師又喊道：“升國旗，奏國歌！”洪亮的聲音清晰地響徹四周。

只見周老師按下身旁桌上的一個放音設備按鈕，嘹亮的國歌聲頓時響起。

“敬禮！”

周沖身旁的馬小帥唰一下舉起右手，向國旗敬上大山里一名少先隊員的禮。周沖斜眼看了看馬小帥，看到紅領巾在他胸前于晨風中輕輕揚起，看到他的臉在晨光中紅撲撲的，竟有幾分驕傲和可愛。

升旗手只能是周老師，他的身影在陽光下其實有些單薄，在高高的旗桿下更顯得矮小。周沖看著看著，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曾這樣看著父親升國旗，如今再看，父親的白頭發已是零落無幾了。周沖心頭不禁一酸，不好受。

國歌曲子在四面靜悄悄的大山里特別嘹亮、清晰，甚至由于四面青山的環繞，可以聽到國歌在山間的回響，叫人聽后，心頭一緊一熱，不由得感動，不由得想哭。

國歌音樂結束，周老師剛好把旗升到了旗桿頂端，這是他十幾年如一日、堅持不輟的儀式。過去學校里有幾百名學生，他就是這么做的，如今只剩下了一名學生，他也這么做。沒人強迫，沒人規定，他只知道——必須這么做。

此刻，周老師認真地把繩子綁好，喊出口令：“禮畢！”

馬小帥這才收了敬禮的姿勢。周沖忽地覺得不自然，自己像個小丑似的杵在那兒，太奇怪了。

周老師正色道：“接下來，由四年級的馬小帥同學做國旗下的演講！大家歡迎！”

馬小帥自己給自己鼓掌。周沖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必須是這“大家”中的一員，于是，也跟著鼓掌。

馬小帥走到國旗下，轉過身面對空空的、只有一個周沖的操場，清了清嗓子。周老師此時已回到周沖身旁。

馬小帥毫不怯場，開始演講：“親愛的老師、同學們，大家好！我是四年級的馬小帥，今天我在國旗下演講的題目是《不忘初心，從美德少年做起》。當我們第一次踏入菁菁校園，當我們第一次戴上鮮艷的紅領巾，當我們面對鮮紅的國旗，敬禮宣誓的時候，我們的一片赤子之心是向著祖國，向著人民，向著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的……”

周沖的眼珠子在轉動，他歪一歪身子，傾向周老師，壓低聲音說話：“我說，周老師，就一個學生，有必要搞得這么正兒八經嗎？”

周老師目視前方，聲音低低地回復：“學校里哪怕只剩一個學生，也是學校。”

“何必呢？叫人看著挺不落忍的！”

周老師突然大聲呵斥：“你是什么態度？叫你用眼睛看了嗎？要用心看！用心！懂嗎？！”

由于周老師的聲音太大，周沖嚇得脖子一縮，身子躲向一邊，臉色大變。馬小帥的演講被突然打斷，他愣了愣。周老師立即站端正，對馬小帥努努嘴。

“你繼續！”

馬小帥清了清嗓子，“……總而言之，少年強則國強，正值少年的我們更要長立志，立長志，心中有祖國，時時有祖國，不忘初心，錘煉自我，做一名合格的美德少年，勇往直前！我的演講到此結束，謝謝！”

周老師帶頭鼓掌，周沖只得跟著熱烈鼓掌。馬小帥一鞠躬，回到周沖身邊，隨即，周老師上前講話。

“好的，同學們，昨天，也就是上個周末，四年級的馬小帥同學代表云山小學參加了中心學區一年一度的小學生秋季運動會，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成績，特別是乒乓球項目，勇奪全區第一。”周老師說完，自己先鼓起掌來。

馬小帥和周沖也跟著鼓掌。周沖側了一下臉，看到馬小帥笑得十分燦爛，小臉在陽光下鮮嫩可愛，讓人想掐一下。

“這是我們云山小學……幾年來……最好的……成績……”周老師突然哽咽，說話開始斷斷續續。

周沖皺了皺眉，低聲說：“不是吧，這么感性？！”

馬小帥側過臉對周沖翻了一個白眼。周沖趕緊收斂：“得，怕了你了！”

周老師繼續說：“咱們云山小學，過去拿過很多項全區第一……唉，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說著說著，周老師又有些動情。

“報告周老師，我有話要說。”

是周沖，他高高地舉著手，要求發言。

周老師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準了。周沖旁若無人地走到國旗下，面對著馬小帥。

周老師不忘交代他一句：“你正經點兒，不許胡說八道！”

周沖也清清嗓子，不自然地笑了笑，才說：“同學們，嗯，主要是馬小帥同學，你好！我叫周沖，是云山小學2002屆畢業生。當年，我曾為云山小學捧回作文競賽全區第一的榮譽，也奪過八百米比賽的全區第一，當然，過去的那些成績都離不開云山小學所有老師對我的悉心栽培……我想說的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么精彩，只有自己走出去了才能探索和發現。今天，我回來，嗯，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時候回來看望母校，我算不上成功人士，但是，我心里從沒忘記過云山小學……”

周沖越說越激動，手勢有力，語氣很有激情。期間，馬小帥數度抬頭看身旁的周老師，只看到周老師無動于衷的側臉。

周沖還在繼續這番心血來潮的演講：“我在這里摔過跤，被周老師——我父親嚴厲管教過無數次……也許我最大的失敗就是沒能成為他心中的成功人士，但是，我今天想鄭重地告訴學弟——馬小帥，即使我只是一個網絡文學寫作者，我也很驕傲，因為我沒有頹廢，也沒有墮落，更沒有成為社會的負擔，我憑自己的能力創作，養活自己，從事這樣的純腦力勞動，我自豪！”

馬小帥居然情不自禁地鼓掌，鼓了幾下，發現周老師沒動，便在周老師的目光中，慢慢地把手放下了。

周沖卻對馬小帥笑了笑：“謝謝！最后，我想說的是……我……仍然愛這里！就這樣……”

一時間，校園里安靜了一會兒，只有清風吹動國旗，獵獵作響，還有繩子在風中擊打旗桿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跟著，憑空響起啪啪啪啪的掌聲，是周老師在鼓掌。

馬小帥愣了愣，才跟著用力鼓掌，還笑了，是一種很自然的笑。他突然覺得，周沖說的話，挺好的，只是不知好在哪里，反正挺好的。

周老師宣布：“今天的升旗儀式到此結束。準備早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