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泉

鳥兒飛過曠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鳥兒接連不斷地飛了過去。

有時候四五只聯翩飛翔，有時候排成一字長蛇陣。看，多么壯闊的鳥群啊！

鳥兒鳴叫著，它們和睦相處，互相激勵，有時又彼此憎惡，格斗，傷殘。有的鳥兒因疾病，疲憊，或衰老而掉隊。

今天，鳥群又飛過曠野。它們時而飛過碧綠的田野，看到小河在太陽的照耀下流瀉；時而飛過叢林，窺見鮮紅的果實在樹蔭下閃爍。想從前，這樣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處都是望不到邊的漠漠荒原。任憑大地改換了模樣，鳥兒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們繼續在這里飛過。

不要認為鳥兒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飛翔的。它們為什么飛？它們飛向何方誰都不清楚，就連那些領頭的鳥兒也無從知曉。

為什么必須飛得這樣快呢？為什么就不能慢一點兒呢？

鳥兒只覺得光陰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們不知道時間是無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鳥兒自己。它們像是著了迷似的那樣熱烈，那樣急速地振翅飛翔。它們沒有想到這會招來不幸，會使鳥兒更快地從這塊土地中消失。

鳥兒依然呼啦啦地拍擊著翅膀，更急速，更劇烈地飛過去……

樹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悄然流淌。這里有鳥群休息的地方，盡管是短暫的，但對于飛越荒原的鳥群來說，這小憩是何等珍貴。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這樣，一天過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鳥兒在清泉旁歇歇翅膀，養養精神，傾聽泉水的絮語。鳴泉啊，你是否指點了鳥兒要去的方向？

泉水從底層深處涌出來，不間斷地奔流著，從古到今，閱盡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枯榮。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鳥兒應該去的方向。

鳥兒站在清澈的水邊，讓泉水照應著身影，它們想必看到了自己疲憊的模樣。它們終于明白了鳥兒作為天之驕子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鳥兒想隨處都能看到泉水，這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它們只顧著快速飛翔。

不過，它們似乎有所覺悟，這樣連續飛翔下去，到頭來，鳥群就會滅絕的，但愿鳥兒盡早懂得這個道理。

我也是鳥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們都是在荒涼的不毛之地上飛翔不息的鳥兒。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只是日常的煩亂生活，遮蔽了它的聲音。當你夜晚突然醒來，你會從心靈的深處，聽到悠然的鳴聲，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過的道路，多少次在曠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這個時候，當我聽到心靈深處的鳴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進的目標。

泉水常常問我：你對別人，對自己，是誠實的嗎？我總是深感內疚，無法給出答案，只好默默地低著頭。

我從事繪畫，是出自內心的祈望：我想誠實地生活。心靈的泉水告誡我：要謙虛，要樸素，要舍棄自負和偏執。

心靈的泉水教導我：只有舍棄自我，才能看見真實。

舍棄自我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語的泉水明明白白對我說：美，正在于此。

【作者簡介】

東山魁夷（1908-1999），日本風景畫家、散文家。1908年7月生于橫濱。原名新吉，畫號魁夷。1931年畢業于東京美術學校。1934年留學德國，在柏林大學哲學系攻讀美術史。其早年繪畫作品《冬日三樂章》《光昏》分別獲得1939年第一回日本畫院展一等獎和1956年日本藝術院獎。1969年獲文化勛章和每日藝術大獎。1999年5月6日逝世。其風景畫以西方寫實的眼光捕捉日本情調之美。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聽泉》《和風景的對話》《探求日本的美》等，著有《東山魁夷》11卷。

【作品賞析】

在平淡的文字里，流淌著作者熾熱的生命激情，將生命哲理、人生感悟自然地流露于詩情畫意的描寫中，這是東山魁夷散文的獨特之處。《聽泉》是東山魁夷一篇非常有名的美文。我們可以通過品讀這篇文章，來感受他高超的藝術表現方式。

作者在文中有兩個具體的表現意象：“鳥”和“山泉”。作者寫鳥兒成群地飛翔，而山泉是可以讓鳥兒小憩的休息之地，它們可以借此來“養養精神”，看看自己疲憊的身姿。作者用擬人的手法賦予了這兩個事物人類特有的思想和靈性，通過它們之間的關系，來暗示人類社會的一種生存狀況：為外物所累，在對高度文明的社會中喪失自我，失去了心靈的平和和幸福。文中的“泉水”成了人類心聲的象征，“聽泉”也成了作者希望人類返璞歸真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