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健
摘 要:巴金與靳以是文壇密友,二人的文學觀有許多相通之處。不過,他們的不同也是很明顯的:巴金始終強調對人性的挖掘,尤其是在20世紀40年代,他完成了創作的蛻變;而靳以隨著政治熱情的高漲,在創作中對于人性越來越加以排斥,個人主體精神因素亦日益稀薄。
關鍵詞:靳以 巴金 文學觀 人性
巴金與靳以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往往被相提并論。從20世紀30年代共同在北平編輯《文學季刊》,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合作創辦《收獲》,二人一直是編輯工作中的好搭檔,也是盡人皆知的文壇密友。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靳以的文學成就不如巴金,好多研究都是將他作為巴金的陪襯加以論述的,這無疑遮蔽了二人各自文學觀的獨特性,也不利于對他們的創作進行深入研究。靳以與巴金的友誼,是從共同編輯1934年元月創刊的《文學季刊》開始的。二人曾在一個屋檐下,不但一起看稿子,甚至還隔著一張桌子寫作。作為革命民主主義作家陣營中的代表人物,靳以與巴金在多年的編輯共事中,文學觀與創作手法有很多相似、相通之處。比如,他們都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純文學取向,始終以文學為戰斗的武器。所以,在二人的創作過程中,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是一致的。此外,巴金早期的小說《滅亡》《新生》《愛情的三部曲》,涌動著青春的激情,強烈的抒情色彩十分明顯。這也是靳以許多小說的特點。
但是,應該特別注意到二人的不同之處。靳以的創作,不像巴金那樣更多地付諸現實行動,比如像《愛情的三部曲》那樣濃墨重彩地描繪具有群體組織性質的進步青年,而是更多地著眼于個體情緒的抒發。此外,靳以筆下的革命者形象,比如中篇小說《秋花》中的方明生,具有更多濃重的頹廢色彩。總之,同為充滿激情的、對現實世界進行否定的作家,巴金因為具有更為堅定的無政府主義信仰,其小說通過人物的具體行動而更富有建設性,靳以則因強化了虛無因素,而流露出更為強烈的破壞傾向。靳以最終并沒有像巴金那樣成為一流的作家,是值得反思的。不可否認,文學成就方面的差距,有才華與天資的因素。巴金盡管也是激情型作家,也有極端情緒化的弊病,但如果與靳以對比,其小說無論是布局謀篇、器局氣魄,還是哲理意蘊、思想深度,都要有明顯的超越。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巴金、靳以的文學觀念,有時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其中最明顯的事例,就是在對曹禺名作《雷雨》發表一事上的不同態度。經筆者考辨,《雷雨》發表確乎主要得益于巴金的慧眼識珠,而靳以并沒有發現其真正的藝術價值。在此事上,巴金與靳以的根本分別,是本乎文學對于人性挖掘的不同理解。靳以更強調文學的社會性,而對人性較為排斥,巴金在關注社會性的同時,亦對人性較為關注。{1}這一重大分野,又潛在地使二人此后文學創作產生了本質性的區別。
在日漸成熟的文學觀念中,靳以極為看重作品的內容,而且特別強調真實。而這種真實觀,結合其自身的創作來看,就是特別關注作品的題材,即一方面強調自身情緒的真實流露,另一方面尤其強調真實地暴露黑暗的現實。在他眼中,只有這樣文學創作才算充分發揮了作用。不過,在這樣的“真實觀”支配下,難免有夸大矯飾的成分,而忽略對于人性的深入挖掘。靳以自己一直沒有發現這樣的問題,并且他一直延續這樣的思路:無論是創作實踐與編輯方針,都喜歡直奔主題的作品。對自身的文學創作以及所選擇的創作方向,靳以總是顯得無比自信,可以說他對自己作品的精神內涵,始終是滿意的。這種心態在寫作抗戰長篇小說《前夕》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膨脹與爆發:
我是以我對于新一代的信心和感情才用我那無用的筆來描畫一些影跡,使它能附麗這不朽的青年群上而留下一個名字。……他們不是死亡,就是戰斗——也許有些灰懶的,倦的,追隨不上他人的,可是沒有和敵人妥協的,也沒有落水出水的,更不說做敵人的爪牙了。(《前夕》跋)
這顯然張揚了自我與人物的同一性?!肚跋Α肥墙晕ㄒ坏拈L篇,藝術性很差,事實證明他駕馭這樣的篇幅和題材并不合適。相形之下,盡管也強調作品的現實意義與戰斗功能,在長篇小說創作領域早已取得巨大成就的巴金,對自身抗戰題材長篇的態度則很值得回味,如認為《火》因為是宣傳性的,“全是失敗之作”(《 關于〈火〉》),這顯然源于他對主題先行侵蝕審美效果的反省。這種對于藝術反思的自覺,與靳以近乎狂熱的欣喜恰成鮮明對比。進而言之,巴金的創作歷程,并沒有僅僅停留在熾熱而失之浮泛的情感宣泄階段。隨著對人生的深切咀嚼與提煉,使巴金在某種程度上參悟了契訶夫冷峻、沉郁、深刻的現實主義,從而脫離了早期單純明朗的浪漫抒情風格。20世紀40年代,他創作的《憩園》《寒夜》,成為比早期小說藝術上遠為成熟的作品,足以成為現代文學史上的傳世精品。
在這方面,靳以則與巴金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一直沒有很好地完成激憤情感的沉淀,進而促成個人創作的升華,反而更像一個長期處于情緒騷動期、遠未走向成熟的“五四”青年。作為一個曾經寫過優秀作品的著名作家,一個聲譽卓著的文學編輯家,一個有著廣泛閱讀經驗的讀者,靳以對于藝術修養應有一定的心得。然而,正是由于他明確地認為“形式不是主要問題,主要是它的思想性”(《過去的腳印》序),使其創作越來越趨于貧乏,這也必然影響到他的其他文學活動。
靳以在抗戰開始后直至去世,政治熱情的高漲遠遠超過了巴金,也更加輕視了對于藝術的深入探索。靳以與巴金之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的關系,很能說明問題。在參加2009年10月于上海召開的“紀念靳以先生誕辰100周年座談會暨學術研討會”期間,筆者曾與年已八旬的程極明先生進行過交流。他曾任上海學生自治會主席,是與靳以交往最為密切的學生之一。據他回憶,在大學與靳以交往期間,師生二人常常在一起徹夜長談,不過在一起聊政治要遠遠多于談文學。而且據其透露,靳以在1949年以后,對老友巴金的政治熱情不高,還表達了強烈不滿。巴金本人在悼念靳以的文章中也承認:“這些年總是你走在我的前面,你的聲音比我的響亮。”(《哭靳以》)巴金還這樣回憶二人在1949年以后,對于各自以往文學創作的態度:
靳以剛剛活了五十歲。最后十年他寫得不多。他很謙虛,在50年代他就否定了自己過去的作品,我還記得有一次,不是1955年就是56年,我們在北京開會,同住一個房間,晚上我拿出《寒夜》橫排本校樣在燈下校改,他看見了就批評我:“你為什么還要重印這種書?”我當時還不夠謙虛,因此也只是笑笑,仍舊埋頭看校樣。后來《寒夜》還是照常出版。但是,兩三年四五年以后我自己也感到后悔,終于徹底否定了它。(《〈靳以選集〉序》)
顯然,靳以對于過去“不健康”創作思想進行清算的決心,遠遠大于巴金。關于文學批評的問題,二人也出現過分歧。據錢谷融先生回憶,這發生在1958年的一次文藝會議上:
……有人提到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正大受青年人的青睞,對作品主人公特立獨行、驚世駭俗的言談舉止群起仿效,產生了一些消極作用。靳以就引用當時流行的《“越是精華越要批判”》的說法,主張對《約翰·克利斯朵夫》也要進行批判。巴金聽了就說:“你的批評文章的力量,能勝過羅曼·羅蘭的文章的力量嗎?”{2}
巴金一直對羅曼·羅蘭很有敬意,如在致明興禮的信中曾說:“靠著他,我發現一些高貴的心靈,在痛苦的當兒可以找到甜美,可以宰制住我的痛苦。他可做我們的楷模和典型?!睂τ谛撵`表現在文學中的不同理解,當是巴金、靳以二人一生的創作分歧所在。
總之,靳以自始至終都堅持一貫的文學觀點,對善惡、是非問題取近乎極端的思維邏輯:“惡行”必受懲罰(實際上,現當代文學中的許多所謂“惡行”,今天看來是大成問題的),而對“人情”則很抵觸。因此,與其對靳以的表述——“這個選集,與其說是個人創作生活的里程碑,不如說是一個小小的墳墓”(《過去的腳印》序)——視為其對藝術方面的反省{3},不如說是他對個人創作的真正清算。“不僅我的腳步趕不上,我的思想也追不上?!保ā督饺f里》前言)這是完全符合靳以日趨高漲的政治熱情的。不可否認,在靳以充滿政治激情的文學之旅中,個人主體精神因素是日漸稀薄的。這都使他在文學道路上,與老友巴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