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田野

張惜妍

我的田野豐美而孤獨。

我的田野長滿莊稼，開著野花，曠野深處棲息著紅柳和狐貍，深山里飄著牧人的炊煙，它沒有在唐詩宋詞里留下腳印，也沒有才子佳人的戲文傳說。

我總是幻想田野的誕生是一部穿越劇。一個陽光初照的早晨，在果子溝山口，衣袂飄飄的神仙姐姐站在山崖上抖開了一匹絲綢，就那么嘩啦一下子，絲綢沾著野蘋果的花粉，順著清風徐徐疏散，落在西天山腳下，那鋪陳開來的涂滿了綠色和花香的絲綢，高貴而精美的花紋中繡滿了關于西域草原文化的神秘。

伊犁河谷褶皺重重的裙裾圍裹著萬頃良田，草原葳蕤，森林茂密，散發著綢緞幽暗的光澤，折射出一種幽深的寧靜和明朗的嫵媚，使田野散發著不可抗拒的溫暖自由以及瓜果的甜蜜與沉醉。更讓人神奇的是薰衣草紫色的夢幻和水域里優雅的天鵝，在粗陋的田野上空飄蕩著一絲公主的氣息。我常常迷失于這樣的氣息中，至今都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表達方式來描述我的田野。它太深遠，我在它的身軀上游走，甚至吃盡頭苦頭走到了木扎爾特雪峰下也沒有看清楚它真正的面目。我曾經在特克斯河上游一處河灘上撿到一塊化石，貝殼的紋路清晰可見。我的田野曾經是海，有多少滄海桑田沉淀在地層深處，又有多少金戈鐵馬隨著古老的城池消失于歷史的塵煙。我撫摸過山澗溝壑里神秘的巖畫，端詳過牧民氈房里古老的鐵器，傾聽過回蕩在草原上阿肯的歌聲，可是，我依然詞不達意，滿心的愧疚，無論我怎么努力，我淺薄的文字總是摸不到它的脈搏。

太陽的線條愉悅地穿過淡泊徜徉的云彩而顯得特別透亮，像錫伯人射出的箭，以極快的速度傾瀉而下，然后踏踏實實地撫摸到人們的背脊、胳膊、臉蛋上，幸福而溫暖。當白天退去夜晚來臨的時候，寂靜的夜空下陽光蓬松溫暖的味道依然溢滿在田野的呼吸里。每一個地方的陽光是不一樣的，蘊含的情感也是不一樣的，于是孕育的一切都是不一樣的。在陽光的線條延伸得很長很長的伊犁，夏天總是很長，白天總是很長，糧食的穗子很長，瓜果成熟的時節也很長，姑娘的辮子很長，老人的胡子很長，日子里的歡喜與憂傷也很長很長。如果說地域可以改變或影響一個地方民眾的性格，那么誰又在改變地域呢？在陽光的引導下，走進我的田野，一切色調、情節、聲音，畫面都源自大地深層，蘊涵著人間詞話和地老天荒。

黃昏的田野是如此廣闊嫻靜，所有的植物都拼命豐盈著果實，爭分奪秒地生長成熟繁衍生命，然后毫無怨言地迎接冰霜和雪花的到來。落日給道路兩側的白楊林鍍上了一層金輝，又透過伸展的枝條，搖曳地飄灑到汩汩流淌的水面上。牛羊笨拙起勁地搖擺著肚腹和肥臀，趟起團團塵霧，莊稼在干爽的秋風里婆娑著豐收的喜悅。無邊的田野無邊的寬容，在大地的吐納中，一切生命都在升騰和降落，旋轉和安歇，生活的蜜汁就這樣從田野縱橫交錯的血管里源源不絕地流淌出來。

草原空曠無際，柔韌的五花草甸與大地血肉相連。草原石人在原野里守望，那是古代游牧民族對未來的祈望嗎？是誰把話刻在石頭上，那些文字至今無人詮釋，讀不出方向，更讀不出時光。田野累了，它要在積雪里沉睡一個漫長的冬天。在它睡著之前，牧人唱著歌，馬蹄疾走在轉場的山路上，媽媽摟著年幼的葉爾波里騎在馬背上。葉爾波里問媽媽，我們為什么老是這樣搬來搬去？媽媽說，假如我們固定在一處，大地母親就會疼痛，我們不停地搬遷就好比血液在流動，大地母親就會覺得舒服。就像你給媽媽上下捶背，媽媽就會很舒服一樣啊。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唱歌，可是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把歌唱成沒有粉飾雕琢的本真性情呢？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研究草原的生態和文化，誰又能像這些世居民族的后裔們一樣，世代守護著草原，守護著他們風滾草一樣的命運呢？遠古的人們逝去了，干涸的河床裸露在荒原里，或許對于守望蒼穹的牧羊人來說，原野上散落的石頭就是他沉默的羊群。

光亮湛藍的碧空，薄薄的云在流浪，高山的雪冠潔白炫目。西天山仿佛就是上天饋贈給大地的兒子，威武地蹲坐在田野上，顯于出靈銳、勇敢的氣勢。五月的微風里，站在喀巴班依峰半山腰上眺望，群山溫和流暢的曲線，厚實而飽滿的身姿，綠色的草毯泛著生命的嫩澤。在那拉提的另一條山谷里，怒放的野蘋果花像浪涌一樣伸向天邊，向著天邊蔓延的還有一場紅色的燃燒，野罌粟那強烈的氣勢把一切生命都點燃沸騰了起來，熱辣辣地擁抱了整個春天。

伊犁河時而激流洶涌，時而柔情脈脈，一條河也有它自己的脾氣，一路向西，永不回頭。我的先輩是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和信念，從遼闊的長江來到了更遙遠的伊犁河，他在寒風露宿的路途上懷揣著怎樣的一個夢想，我都不得而知，如同伊犁河執拗的水流，我查得到長度卻無法得知它的深度。誰也無法預知命運的安排，我的先輩就像原野上的那一團飛蓬，在風沙里翻滾，直到被田野里歪斜的沙棗樹掛住了襤褸的衣裳，才停駐在這條河的右岸，筑起了一處小小的家園，有了我這樣一粒在西域的風中奔跑的沙。我在田野的懷抱里生息，無論我怎么愛它，怎么恨它，怎么遠離它，怎么思念它，從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離不開它的宿命。不論是我的童年，我的愛情，還是母親的青春，外婆的回憶和先輩們字跡斑駁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