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組詩）

李曉泉

傍晚的蟲鳴

又聽見了細小的，針尖一樣的蟲鳴

在院子里。剛剛鋤地回來的母親拍打著身上的泥土

暮色覆蓋了河灘的空曠，一盞燈

像一顆心汩汩地給我們的生活供血，飯還沒有

端上桌子，我又聽見了那叫得讓人有些心慌的蟲鳴

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仿佛大聲說話，就能把它們一個個碰碎

呵，我總認為那些小小的好聽的蟲鳴是母親

從田里帶回來的，一聲又一聲

唧唧…唧唧…大家對這些聲音習以為常了

只有我在用心傾聽，那聲音很小

很像我們小小的幸福和哀愁

日出東方

我看見狗娃的啞巴娘在棉花地里拔草

田野的鏡框里，小小的身影綠色中時隱時現

我看見地平線像繃緊的弓

河邊低頭飲水的老黃牛張開充血的喉嚨

我看見村莊的小路上走來一群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

兩只蝴蝶追逐中飛過坡地，人間小小的歡愉總是轟轟烈烈

我看見父親趕著馬車到鎮上去

馬的鬃毛迎著朝陽一甩一甩出了村子

大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像匍匐的目光

暮 色

暮色是沿著河灘的空曠涌來的

泥土上，舞蹈了一個下午的小草安靜下來

從遠處田野飛來的一群麻雀也許是飽餐一頓了

嘰嘰喳喳的叫聲，仿佛珠子

滾落在腳邊

河流正在收攏一天的光芒

波浪無聲無息，我的影子在峰谷之間搖晃

耕作一天的老牛被韁繩牽領

飲完一口水后就揚起了沉重的頭

我是這樣一點一點接近暮色的

從那些無知而潛伏在林間的小獸眼睛里

看見了村莊小心翼翼點亮的燈火

從一所小學放學敲響的鐘聲里

抓住了一群剛剛涌出校門的幼小心靈

從一扇褪了色的門板上，領略了

一根釘子暗藏鋒利的光芒

暮色越來越深

剛剛換了新葉的樟樹，柳樹，老楊樹

齊刷刷地站在灘涂呼呼的風中

這個時候，神還沒有來到這里

廣袤的大地上只有披著悲歡的沉重的影子

貼著芬芳的泥土行走

深秋的夜晚

母親背著一捆豆秧回家的那個夜晚

光禿禿的田野纏滿了白云的紗布

小樹林中又出現了那個又白又大的月亮

房前屋后是歪倒在地的小草和野花兒的尸體

母親的腳步聲很沉，很沉

仿佛淌著一條很深的河

燈 下

只有在燈下

我才能看見自己卑微的命運和小小的呼吸

那些溫暖的光一片一片落下來

像寒冬的大雪一片一片落下來

只有在燈下

我才發現自己的心中那么擁擠

往事像成群的羊，我不知

要把它們趕向哪里

只有在燈下

我才能好好地查看自己的骨頭

哪些已被風吹彎

哪些已被命運折斷

那些已被悲歡離合弄得銹跡斑斑

只有在燈下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我才想想自己的明天

明天是一個多么引人入勝的詞

仿佛一個人只要從時光的瞳孔穿過去

能遇見春天，遇見快樂

遇見奇異的光，奔跑的神

一 年

一年的風吹破了一年遼闊的山河

一年的雨打濕了一年斑駁的記憶

一年的谷倉囤積著一年的汗水和悲歡

一年的美酒醉倒了一年的鄉愁

一年之中又有多少美夢化作了泡影

一年之中又有多少故事干涸在眼中

樹在喧嘩，樹在說什么？

鳥在鳴唱，唱的是什么歌？

一年的月亮依舊掛在天上

一年的草木守著一年枯黃的沉默

一年的我都去過了哪些地方我已經忘記

遠方依然是遠方，故鄉依然是故鄉，惆悵依然是惆悵

來不及告別，來不及等待，來不及回眸

一年有多少該說出的話沒有說出

一年有多少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

一年啊

像小小的花冠，昂著頭從我們面前走過

又凋零在堅硬的莖上，卻沒有彎著腰來向我們告別

寂靜的小山坡

陽光順著草葉在跳動

花兒坐在自己的閨房梳妝

每一棵小灌木腫脹得仿佛瞬間會生下一群孩子

一條溪水沿著自己開掘的甬道流淌

蔚藍的天空一直藍到了

看不見的地方

我向小山腳下仰望

一群小羊也在山腳下仰望

我說不出那些寂靜的陽光和水都去了哪里

我說不出這些年經過我身體的好時光都去了哪里

黃昏的雨

黃昏的雨很小，只能聽見樹葉在沙沙響

黃昏的雨多小啊，像我失散多年的眼淚

一串串回到了久別的家

那個年代

那個年代我們不知時光為何物

每個夜晚母親在小油燈下坐得很深

那個年代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

母親喊一聲乳名我們就回來了

那個年代小米珍貴，母親煮苦菜和星星給我們

那個年代陽光和多年以后一樣廉價，照著窮人的屋頂

那個年代我端詳過一只小螞蟻，很想聽一聽它的心聲

那個年代梨花開得像雪白的刀子

桃花開得像流出的血

庭 院

很多年前，我的童年留在了一座小小的庭院里

很多年后，我知道更廣闊的悲歡在遠方

當我看見一群群孩子們重復著我的當年

也不好向他們說些什么，我高興地與孩子們打招呼：

嗨，你們好，你們好！

我能和這些神的孩子說什么呢？

當年我也是神的孩子，神啊，終究要放開手

把孩子們一個個送往滾滾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