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宗寺

于堅

2013年8月10日，與諸詩人游夏宗寺，有記。

立秋在大地上飛行 從舊日子里跳起來的一天

沃野微垂 酥油浸透大地的僧衣

草葉獲得高尚之韁 羈絆著豪邁之云

它們俯首帖耳 萬物都是低姿態 看哪

夏宗寺的紅芒鞋落在阿尼吉利山之頂

秋日不必奠基 晴朗和光明

再次被安裝在青海高原 脫了袈裟

諸天赤腳站在云端 皮膚像哈達一樣潔白

滄桑又是一年 神依舊那么英武 那么婀娜

那么年輕 經幡在森林間垂著慈悲之眼

甲殼蟲在沙礫間閃光 有些已轉世為黃金

在黑暗中自享不朽之樂 無論拆遷多么野蠻

輪回有日 咿哩呀呀 咕嚕唧唧

轉經筒的歌謠響在死亡無法結算的地方

風暴一過 榫和柏油就運回家鄉

聽啊 駝著背的僧人在大殿里鋸木

取水 搬運石頭 修門 神在午睡

風走回自己的蒲團 夏天余溫還在

馬頭探出村口張望 狗順著肥沃的埂跑去報信

來啦哦 一群詩人 肖黛在前頭帶路 她是土著

背著大餅 豆子 以及撲朔迷離的黑眼圈

看破了紅塵 看不透生命 扁舟系在青海湖

古銅色的畫家呂德安跟在后面 穿過玉米黃

草綠 天青 蘋果紅 茅紫 蔥白

寺廟般的針葉林前 他傻眼了 猶豫是否仍與那個畫廊簽約

路過溪流時紛紛將腳放進水中 山林之神啊

一群年邁的孩子在阿尼吉利山迷路于野

請寬恕 我們不懂事 只是不害怕你

這一生害怕太多 害怕太陽 害怕父親

害怕鄰人的嘴 害怕鏡子 害怕開關

只是不怕你 現身吧 我承諾從此金盆洗手

收回詩章 不再鼓搗陳詞濫調 我渴望的只是

庇護 別讓我那么孤單 永恒的捉迷藏者

你對我們的迷途避而不指 紛紛跌倒在樹下

落葉再次覆蓋了腳 也許可以朝這邊走

徐之明說 谷雨中他來過 夏宗寺在這個方向

他指出玉米地和油菜花地 又指著波斯菊的右邊

再指著牽牛花以北 一群虎紋蝶緊跟著三只灰蝶

也要去夏宗寺？ 有兩個同伴因路漫漫更親密了

情投意合必然另辟蹊徑 他們去了蕎麥那邊

蜜蜂獲得新的刺點 西寧出去30公里在一群樺樹那兒

拐向南方 三臺鄉的土地 平安鎮的轄區

宗喀巴在這兒渡過童年 烏鴉比昨天下午稍白

天空下有一股柏枝的氣味 多年前在西藏

我覺悟于這深刻的味道 跟著朝圣者去哲蚌寺

趕路要早起 群山漆黑如獒 一只手暗中抓住我

領我繞過處處陡坡 曙光來臨時 柏枝在山崖上燃燒

不知道是哪一位嬤嬤認領了我 哦 柏枝在根培烏孜山燃燒

道路上全是蒼蒼祖母 那時我媽媽在昆明老家 我父親剛剛退休

詩人阿甲在歌唱 紅臉膛朝著山谷 關關雎鳩 關關雎鳩

向隱身的看守報告我們失去了方向

劉暢的棉布裙被一根羊茅草提了起來就地免職

另有任用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白晝擁戴為夏日女王

永遠不會知道 有些喜訊只是實施 永不頒布 宣傳

語詞是羞澀的 德安和肖黛看不見了隱入牽牛花叢

衣郎牽著他的妻子跟在后面 美好的兩對 仿佛不約而同

都在嘗試從下午的小徑走回青梅竹馬郭建強面對土豆微笑

他大笑著出生 苦笑著長大 微笑著來見朋友們

詩人見面就笑 張正笑得太多 陶醉于自己的酒窩

他睡在西寧的云下 保管著美的鑰匙他的酒存在河中

秋天的第一日 我在青海西寧 高原上跟著這地方的詩者

走過溪流和樺林 走過他們親愛的天堂故鄉 在一個天堂與

另一個天堂之間 想起20年前與梅卓姐妹在格爾木

登上火車 于疾風中穿過唐古拉 抵達西寧時天空金黃

格魯派的黃昏 塔爾寺灰沉沉 導游還沒出世

獨坐在密宗院的柱廊下 天黑時我長出了耳朵

聽見了 我聽見了 神啊 為什么我不能復述？

哦 世界 讓我永遠帶著雨而不是傘 這是宗喀巴的

家鄉 昌耀呵 來世你寫詩的筆要再輕些

再輕些 那個夜晚在西寧火車站我沒有你的電話

手機還在月球深處尋找接線生 查身份證的警察

吼醒我 在小旅館的下鋪 我剛剛夢見草原 風入四蹄輕

看上去我像某個逃犯 黑頭發遮蔽著我的額度

那時我還沒有剃 先生 逮捕吧 我暗藏著一顆光頭

我真的是在假釋中 班果還在拉薩的集市漫游

最后的王子 正在卸任的途中 唯色 此刻我想念你

管燈者啊 你可以控制開關 但不能禁止我懷念一位詩人

我要照亮那一年 她剛寫詩不久 燦爛地走過八廓街

梳著長辮子 因前世的語詞轉世于她的舌心而喜悅

落日下的《西藏文學》 荒涼正爬上編輯部的臺階

賀中在深夜喝酒 克列·薩爾丁諾夫在早晨喝酒

老虎在下午喝酒 拉薩河在春天的巖石中喝酒

歌手在暴風雨中喝酒 他們決心醒來重返死亡之前

回到高原上的家鄉 哦 牛羊！

我跟著維色穿過大昭寺的回廊

去他家 他的床很窄 他的眼睛很亮 他的酥油茶很燙

他在黑暗里捧著通紅的炭

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 他就要走了 我黯然而坐

哦 智者 別拋棄我們 瞧 這是我的詩篇 城管

別罰貧困的詩人的款 他們只是貪戀語無倫次的產生的利潤

那一天我到了拉薩 我的城堡 我的上師 我的覺悟

藏獒們在街道上漫游 哦 偉大的看守黑暗被它們

一團團收復 我記得有個小瞎子在林廓南路的酒館唱歌

倉央嘉措 美好只來自殘疾 我和馬云離開時遇見瑪吉阿米

她眼睛里游著拉薩河的魚 我早已失去了船 旦珍姑姑

你還住在米窮日寺嗎 拉薩周圍的群山又要白了

秋天又要黯淡 我以為它們會對陌生人吼 但沒有

西寧 我熱愛你 男人和女人的高原 你的羊肉串好大

我的狼走出了憂郁的森林 我的愛人走出了禁忌的果園

我要去山崗上對著青稞歌唱 我要去溪流中脫掉衣裳

我不確定這一切在將來是否會被時光抹去

但此刻是美好的 非常美好 天空開朗光明

哦 站穩了 伙伴們 我們來到了山頂

看哪 夏宗寺的門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