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與18世紀(jì)的英國茶會

張國剛

18世紀(jì)的英國在茶葉消費上比別國早熟，正是這個國家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早熟的一種標(biāo)志。富足、閑適和家庭社交造就了作為一頓加餐的下午茶，它成為對一個特殊社會階段的理想表達方式。

茶葉功效非凡，在充滿智慧的東方古國（中國），茶葉是價值不菲的高檔消費品。不僅眾人皆喜品茗，到訪的各國名人無不喜愛。通過各種實驗與無數(shù)品嘗實踐，他們對茶葉的認(rèn)識十分深刻，都勸導(dǎo)國人飲用該飲料。

這是1657年一位倫敦的英國咖啡商人貼出的茶葉廣告。他的咖啡店同時還賣茶品飲料。該廣告詞還說，常飲茶葉，可以延年益壽、消化肉類積食，等等。作家佩皮斯（Samuel Pepys）在1666年9月25日的日記中說：“我要了一杯茶，那是我以前沒有用過的中國飲料。”說明茶開始在名人中流傳。

1668年，更有英國議員通過深入研究，總結(jié)出飲茶的20大好處：1，它凈化血液中濃濁的部分；2.它徹底治療多夢；3.它減輕腦部的淤涇；4.舒緩和治療頸部暈眩、疼痛；5.預(yù)防水腫；6.去頭部濕氣；7.消除食物生冷寒性；8.通身體阻塞；9.明目；10.清除并凈化成人的體液和燥熱的肝臟；11.凈化膀胱和腎臟的缺陷；12.徹底擊敗嗜睡；13.驅(qū)趕眩暈，使人敏捷和勇敢；14.鼓舞心志，趕走恐懼；15.驅(qū)趕源自于風(fēng)的疼痛；16.增強內(nèi)部器官和防止肺癆；17.增強記憶力；18.使意志清晰、加速理解力；19.幫助擊退高盧人（按即法國人）；20.增加人們的慈善行為。

這位議員的研究，除個例外，顯得“客觀全面”，而且不是廣告性質(zhì)，似乎更具可信性。

當(dāng)然飲茶的推廣還要靠更權(quán)威的人物。

查理二世（即被克倫威爾送上斷頭臺的查理大帝的兒子）1660年即位，兩年后娶了葡萄牙國王的女兒凱瑟琳公主。凱瑟琳喜好啜茗，1664年英國東印度公司一位船長，投其所好，帶來一些茶葉作為禮物送給凱瑟琳王后，得到嘉許，這件事還登上了報紙。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瑪麗二世（1689～1694與威廉三世共治）和安妮女王（1702～1714在位）也都喜愛飲茶。據(jù)說瑪麗二世備有各種茶具，安妮女王則常在肯辛頓宮的花園閑坐飲茶。茶在英國宮廷中的流行，引起貴族們的效仿，進而影響到英國社會。

最早購買中國茶葉的是荷蘭人，荷蘭公司自1610年便購買中國茶葉，英國則1669年才首次購買，總體上歐洲人自17世紀(jì)最后25年開始比較多地進口中國茶葉。雖然英國上層社會品味茶飲晚于法國人，但中歐茶葉貿(mào)易的興盛是以英國市場的需求為主導(dǎo)。

1684年起，英國公司將茶葉列為重要進口商品，18世紀(jì)初，茶飲已在英國各階層人士中享有口碑。1700年，桂冠詩人納厄姆·泰特（Nahum Tate）發(fā)表兩章《飲茶頌》，其中有言：人們有了煩惱，總?cè)ふ揖粕瘢闹嗪攘藥妆瑹牢慈ザ裰静磺辶恕ｏ嫴璨煌嫴杩梢酝鼞n，而頭腦仍然清醒。社交界的名女士蒙塔古夫人（Mrs. Montagu）則說，因為飲茶，社交活動更有生氣了，年老的變得年輕，年輕的更年輕了。散文家艾迪生（Addison）在他主辦的報刊上說，時髦女子在上午10點至11點之間要喝武夷茶一盅，到了晚間10點至11點之間，又坐在茶桌子邊。艾迪生本人也愛好品茶，他在1712年6月9日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宣稱，老茶客能分辨出各種名茶。如果有兩種茶葉合在一起，他在品嘗過后也能分辨，并能說出這兩種茶的名字。

1704年英國肯特號（Kent）從廣州運載的貨物有價值1.4萬兩銀的470擔(dān)茶葉，和價值8萬兩銀的絲織品，茶葉占貨物總值11%。1717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指示每艘船要盡其所能地裝載茶葉。1722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從中國進口茶葉已占總貨值56%。可能在1720年左右，中國茶葉的出口價值已超過絲織品出口價值。

18世紀(jì)中期，英國各地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要喝茶，只是喝的品種不同。1720年代的英國人開始普遍有飲用下午茶和黃昏茶的習(xí)慣。英國人的黃昏茶點，是為了在晚飯前給收工回來的男人們補充體力用，因此慣用較便宜和味道濃烈的印度茶。但下午茶卻喜用雅致的中國茶，同時這也是女性世界的表現(xiàn)。下午茶是一種家庭社交娛樂活動，因此茶飲總與茶會聯(lián)系在一起。茶會通過客廳和飲茶時間培養(yǎng)出一種女性化的家庭空間和時間，因為茶會需要有特別的烹調(diào)手藝、家具、茶具、服裝，還需要有機會展示這一切。

以飲茶來支持和塑造女性氛圍，其實是工業(yè)革命后更加普遍的女性化消費的一部分。咖啡館的誕生與普及使咖啡成為男性文化與公共文化的一部分，同時咖啡與巧克力的價格對于中產(chǎn)階級女性而言仍顯昂貴，不適合成為社交飲料，茶葉和茶會則成為最適合中上層女性的社交工具。茶葉被中上層人士熱衷，還在于人們認(rèn)為它有一種培養(yǎng)君子之風(fēng)的社會功效。1590年，有一位意大利作家喬瓦尼·波特羅（Giovanni Botero）便提出，中國人用茶代替酒作日常飲料，它不僅使中國人身體健康，還使他們避免所有因無節(jié)制喝酒而引出的邪惡舉動，而意大利人或歐洲人正屬于喝酒鬧事的人。

曾隨馬戛爾尼使團來華的副使斯當(dāng)東爵士，也贊同這種觀點，認(rèn)為茶葉最大的好處就是，當(dāng)人們習(xí)慣飲茶之后，就不再喜歡發(fā)酵的烈性酒。而近代早期的英國人因為愛喝酒而粗野好斗，這似乎也是英國紳士階層的共識。

茶葉在英國推廣的另一個動力是產(chǎn)業(yè)工人的需要。茶葉和烤面包是幫助人們消除疲勞、振作精神的新飲食，有利于勞動操作的安全進行，幫助工廠工人在粗劣飲食之下還能撐著干活。不過，中國茶葉在18世紀(jì)末期之前都屬于較昂貴的進口物品，不是產(chǎn)業(yè)工人能夠享用的，而且農(nóng)民大量涌入城市成為產(chǎn)業(yè)工人也是在18、19世紀(jì)之交才成為潮流。所以，18世紀(jì)飲茶之風(fēng)的興盛主要還源于中產(chǎn)階級和貴族階級的追捧。下午茶在18世紀(jì)已常見于西歐各地，但在英國才談得上盛行。1772年～1780年間，英國及其屬地每年最少消耗茶葉1333.8萬磅，1791年～1793年間英國人每年人均消費茶葉1.66磅。18世紀(jì)的英國在茶葉消費上比別國早熟，正是這個國家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早熟的一種標(biāo)志。富足、閑適和家庭社交造就了作為一頓加餐的下午茶，它成為對一個特殊社會階段的理想表達方式。

英國人圍繞飲茶還起了公案。1756年有個叫漢威（Jonas Hanway）的慈善家發(fā)表了一篇《茶說》（Essay on Tea），說各種進口中國茶都阻礙生產(chǎn)的發(fā)展，把國家弄窮，還對健康有害，尤其破壞女性的天生麗質(zhì)。沒精打采、消化不良、疲憊、懶惰和憂郁之類都與飲茶有關(guān)。他提倡戒茶，并提議由女士做起，樹立銅像或石像，題寫戒茶女士領(lǐng)導(dǎo)人的姓名，以資鼓勵，等等。這篇文章惹火了著名作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博士。身為老茶客的約翰遜給《文學(xué)雜志》（Literary Magazine）寫了一篇書評痛斥漢威，并在文章結(jié)尾自曝茶癮，說自己白天喝茶咽飯、傍晚喝茶解悶、夜半喝茶忘憂、早起喝茶提神，20年來茶爐子沒冷過。漢威看了不服，寫文章回應(yīng)。約翰遜看過更是生氣，再書一筆答辯。有一點可以肯定，英國的茶葉消費市場在這些軼事趣聞的陪伴下蒸蒸日上。

英國茶葉消費市場的蓬勃發(fā)展促使英國政府視茶葉為利潤淵藪，長期對茶葉課以總量高達106%～127%的各種稅收，以致茶葉售價是歐洲其他國家的3倍，結(jié)果造成英國的茶葉走私不可遏止。每年經(jīng)走私進入英國的茶葉達六七百萬磅，占其消費量的2/3。以荷蘭為首的其他東印度公司如此熱心于茶葉貿(mào)易，原來是為了賣給英國的走私商人。1784年，英國終于通過《減稅法令》，將茶葉稅降至12. 5%。效果立竿見影，英國東印度公司茶葉銷售量迅速增加，進口量也隨之?dāng)U大，其他東印度公司在對華茶葉貿(mào)易中的份額急劇下降。1795年之后，歐洲大陸的東印度公司紛紛倒閉，英國東印度公司與英國散商更是獨攬中歐茶葉貿(mào)易，19世紀(jì)中后期，中國茶業(yè)產(chǎn)量的1/3都通過英國商人銷往歐洲。

英國從中國大量購買茶葉，資金成為重大問題，于是英國公司先以印度的棉花為替代支付品，后來則以鴉片來換取茶葉。鴉片戰(zhàn)爭是中國與西方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茶葉在其中扮演了微妙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