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識猷
我從不認為孩童如天使,因為我仍記得文疆。
他是我的小學同班,高,瘦,長相顯老。有一回他被老師攆去教室門外罰站,路過的副校長打量半晌,問他,“這位家長,您找誰呀?”——那年他小學四年級,一米七八。
文疆在班里身高排名第一,成績排名……倒數第一。他并非頑劣厭學,只是反應慢、學得吃力,只好老輕聲細語地四處問,“同學,請問能幫忙講這道題嗎?”講完了,他聽不懂,仍然道謝,回去苦雨凄風地撐著頭想半天。
不知自何時起,班里的男生開始流行一個游戲,欺凌文疆。
一開始是藏課本作業,文疆雖高,性子卻軟,從不反抗。然后是推搡絆倒,書包被丟到門外,他再默默撿回。最后,男生們開始編他的流言,說他暗戀女生甲,說他給女生乙寫情書,說他去女廁鬼祟偷窺——最后這條很快被人配曲作成了歌謠,他們遇上他就唱,圍著他笑作一團。文疆漲紅臉,倉皇四顧。
他一退再退,男生們對他的敵意卻越來越深。沒人和文疆說話,除非是為了嘲弄。直到小學畢業,這場游戲終于結束。
每個曾被欺凌的人可能都想不通: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永遠是我?
答案很殘酷。一開始你被欺負,可能只是因為偶然——比如班里最受歡迎的孩子心情不好,找人出氣。此后你一直被欺負,則是必然,因為最開始欺負你的人,不想覺得自己不好,只能選擇覺得你不好。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聰明勇敢、道德高尚——這是“理念”。然而,我們也有愚蠢怯弱、卑劣背德,甚至加害他人的時候——這是“行動”。這些行為,顯然不符合我們內心對自己的定義。當“理念”和“行動”沖突,人們就會本能地覺得不舒服。
如何解決這種不適感?一,改變行動;二,改變理念。
改變行動,即認錯、彌補、改過。這是最勇敢的一條路,但也是最少人選的路。你很少見到有人說,“我做錯了,是我的責任。我將彌補,絕不再重蹈覆轍。”不不不,人們統統拼命自辯。
因為改變理念比改變行動簡單得多。欺負文疆的人不愿覺得“我是個欺負無辜同學的壞人”,為此,他們必須說服自己“都是文疆的錯,那種人活該被欺負”。每個受害者身上,自然有一萬條不是。一個人決心挑你不好時,你呼吸心跳都是錯。
而這一切,都在下意識間發生。
這就是美國心理學家利昂·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提出的“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可能是心理學最重要的發現之一。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無數研究顯示,戒煙失敗者會說服自己,煙草危害并沒有那么大。投資被騙者會拒絕報警,耐心等待“暫時的周轉困難過去,就可以收回本息”。在實驗中接受指示、動手給陌生人施加強烈電擊的人,會認為“我只是在遵照指示”。哈佛一項研究顯示,遇到粗魯無禮的醫師后,比起那些無處投訴的人,有機會投訴者在投訴之后,對醫師的怒火反而更高——他們深信,我之所以投訴,是因為對方實在可惡至極!
人類不是理智的生物。我們受一時的情感驅動,便沖動行事。做完事情后又會下意識地為已經做過的事辯護——我是對的、有道理的、沒有責任的。事情越是覆水難收,越是無可挽回,人們越會堅持“我沒錯”。
真正能正視自己,知錯能改者,萬中無一。
假如有人毫無理由地傷害你、錯待你,不要期待那人是萬里挑一的那一個。更大的可能是,他即使一時愧疚,也會很快找到理由說服自己,你所遭遇的一切,是你應得。
生命短暫,勿要糾纏。遠離曾傷害你的人,靠近曾幫助你的人——認知失調也有光明一面,幫過你一次的人,從此很容易反復幫你,因為他們也已經為幫你的行動找到了理由,“我為什么總幫這人呢,總不能是因為我愛心泛濫干傻事吧,一定是因為,這人是可造之才!”
如何說服別人幫助你
1.互惠法。先送別人一些小花小禮物,對方收下后,再提出自己的請求,并說明“禮物與請求無關,您收下禮物,不意味著一定要幫我”,這樣別人反而更容易答應請求。
P.S.推銷員常常這么干,先送出小贈品,再“介紹產品,聽聽就好,不一定買”。
2.微小要求法。在確知對方的能力范圍后,提出對別人難度較小的請求。對方幫忙后再鄭重感謝,表明對方的幫忙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獲益。
P.S.100元美鈔上的富蘭克林就曾這么干,通過向政敵借一本罕見但政敵恰好擁有的書,他成功與對方化敵為友。
3.愛屋及烏法。先尋找與對方的共同點——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穿著,共同的愛好,再利用這些共同點來和對方加深感情,最后提出請求。
P.S.如果有人先問你的情況,然后驚呼“好巧我也是”,那么他可能正在這么做。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