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宇
[摘要]導演韋斯·安德森以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為敘事媒介,將斯蒂芬·茨威格自傳體小說《昨日的世界》中的“最美好的歐洲”搬上了大銀幕,在復古美學與現代美學雙重美學維度下進行了立體而豐滿的影像建構。影片表現了導演韋斯·安德森濃厚的懷舊情結,展現了舊歐洲的時代風貌、人文精神和文化底蘊,并實現了韋斯·安德森對比利·懷爾德與恩斯特·劉別謙經典喜劇藝術的復古美學仿效,以及對舊歐洲審美意識的吸納與重構。
[關鍵詞]韋斯·安德森;斯蒂芬·茨威格;《布達佩斯大飯店》;復古美學;敘事方法
電影藝術是不同時代的電影人將思想觀點熔鑄于故事情節中,并在現代美學思想的觀照下結合故事的時代背景和審美取向,制造具有一定審美價值的影像文本。由于電影故事的時代背景不同,其表達的時代文化與美學思想也不盡相同,而電影人對于故事所處時代的文化美學的深入挖掘,使不同的電影呈現出不同的美學表征。導演韋斯·安德森憑借一系列極具個性的風格化電影成為當今好萊塢最具藝術創造力的導演之一,他的電影藝術個性鮮明,對比度強烈的、飽滿的色彩以及具有運動感的鏡頭語言都是他的電影最主要的藝術特征。韋斯·安德森的電影創作思想中具有強烈的懷舊情結,這種對于舊時代文化美學的迷戀和審美需求使其作品表現出鮮明的復古美學特征。他的這種懷舊情結不僅體現在對于舊時代文化和美學思想的迷戀,同時也體現在對于舊時代經典電影的充滿時代氣息的電影藝術表現手法的迷戀。
韋斯·安德森尤其對奧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書中描繪的舊歐洲著迷不已,處于黃金時代的舊歐洲在文化、藝術和經濟上都攀升到了巔峰時期,但是戰爭對于歐洲大陸的不可逆轉的破壞又使曾經如此輝煌迷人的歐洲大陸呈現出一種破碎之美。韋斯·安德森的新片《布達佩斯大飯店》就是將茨威格眼中迷人的舊歐洲實現了視聽影像的呈現,一方面表現了韋斯·安德森對茨威格的致敬,另一方面利用這段具有時代氣息的傳奇故事將韋斯·安德森對于復古美學的掌控力和表現力徹底展現。在影片當中,導演不僅將茨威格小說《昨日的世界》中的舊歐洲進行了影像構建,同時敘事方式、敘事空間和鏡頭語言都在復古美學的標尺下進行了風格化的丈量和統一,不僅實現了韋斯向20世紀美國喜劇大師比利·懷爾德和恩斯特·劉別謙喜劇藝術的致敬,也深化并表現了韋斯對復古電影美學的理解和探索創新。
一、舊歐洲的時代精神和文化底蘊
懷舊情結并非對于當前時代與文化藝術的徹底否定,而是一種源于對現實社會的不安和焦灼,企圖通過對于傳統文化或者過往時代的經典文化藝術的回望,尋找對于當前時代的文化與藝術的具有啟發性的審美價值。韋斯·安德森的《布達佩斯大飯店》不僅在視聽影像上重建了茨威格《昨日的世界》當中描寫的黃金時代的歐洲,他還利用極具個性的影像風格與俯拾皆是的戲劇沖突營造出了茨威格小說當中所描述的時代氛圍、時代精神與文化內蘊。對于懷舊情結與復古美學的執著追求與表達,不僅意味著要從視覺效果上還原時代風貌并重構那個時代的美學體驗,更重要的在于對于舊時代氛圍、精神與文化內蘊的復制是懷舊情結的精髓所在。
透過《昨日的世界》,茨威格并非只是在懷舊情結的作用下對舊歐洲歷史、文化與藝術的回顧性展示,更重要的是透過字里行間的細致描寫,茨威格利用該部作品進行了一次精神層面的追尋之旅。因此,韋斯·安德森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當中更深層次探討的是這種精神的追尋,并在影像構筑下的古斯塔夫的傳奇故事之中,進一步探討在歷史的擠壓和戰爭的洗禮當中人們的精神世界的變化。
因此,影片在不同的講故事者的視角下,輪番展現了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或金碧輝煌、人流不息,或衰敗凋敝、門可羅雀,不同的時代造就了不同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其見證了歐洲的滄桑巨變。布達佩斯大飯店從繁華走向衰落更像是對于歐洲歷史的隱喻,曾經的輝煌經歷過戰爭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敗,在現代社會當中依靠高昂的費用維持整個酒店的正常運轉,雖然宏偉的建筑外墻褪去了往日斑斕的色彩,內部設施也略顯陳舊,但其承載著曾經輝煌的歷史記憶,守望著關于舊歐洲的集體記憶。因而,布達佩斯大飯店更像是當今的歐洲社會,經濟的衰退表明歐洲正處于一段倒退式發展的道路,債務危機讓歐洲國家的社會現狀岌岌可危,正如布達佩斯大飯店一樣,一味地空守歷史記憶并不能擺脫止步不前的、不合時宜的現狀。《布達佩斯大飯店》這種隱喻式的反觀歷史,更像是對于當前社會的變相審視。
片中的古斯塔夫先生見證了鼎盛時期的歐洲的繁華,卻不曾見證經歷過戰爭摧毀的歐洲的衰落,古斯塔夫雖然以死亡悲劇收尾,他的人生經歷過充滿傳奇色彩的動蕩,但他的記憶當中仍然只有那個紙醉金迷的巔峰時期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只存在那個聲色犬馬、物欲橫流、藝術人文氣息濃厚的輝煌的歐洲,舊歐洲最美好的一面永遠停駐在古斯塔夫的記憶里。因此,古斯塔夫是黃金時代歐洲的代表者,是那個浮華世界的代名詞,但古斯塔夫的身上又閃爍著迷人的人性光輝。他雖然身為布達佩斯大飯店的主管,內心存有與歐洲貴族并無二致的高傲氣質,享受生活,講究禮節,同時也對酒店盡心盡責、處處追求完美和極致。古斯塔夫雖然外表高傲,但對于門童學徒零卻關愛有加,即便是在列車巡警的威嚇之下仍然能夠維護門童零的人身權利。在影片結尾,也正是古斯塔夫對門童零的二次維護,最終讓他丟了性命,成為整個故事當中最具悲劇色彩的一幕。
古斯塔夫對于零的救助表現了影片蘊含的更深刻的時代精神。作為一名猶太人的零,因為戰爭失去了家人,跨越邊境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成為門童,而古斯塔夫對于零的關愛,甚至犧牲性命,是對于當時遭受納粹屠殺的猶太民族的更宏大的人文關懷。因此,在影片荒誕不經的故事情節之下,蘊含的是對于當時歐洲社會曾對猶太人施以援手的人的贊頌,戰爭之中閃爍的人性光輝是專屬于那個時代的人文精神的底色。
然而,在戰爭中存活下來的零,即穆斯塔法先生,失去了愛人阿加莎,也失去了人生導師和救命恩人古斯塔夫先生,守著古斯塔夫先生留給他的巨額財富,冷靜地注視著歐洲大地上的滄桑巨變。穆斯塔法身為一名猶太人,不但在戰爭中逃過了納粹軍團的屠殺,還成為當時歐洲首屈一指的富翁,這種極具戲劇性和反差性的身份設置呈現出更強烈的反諷意味。歷史和戰爭給予穆斯塔法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痛苦和迷惘,但也因此得到了阿加莎的愛情和古斯塔夫先生舍生取義的親人般的愛。他最終得到的巨額財富并沒有被他揮霍,而是利用這份物質財富維持著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正常運轉,即便是在門可羅雀的衰敗情況下,仍然開門迎客。但是,讓穆斯塔法堅守這座見證歷史的大飯店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繼承的關于舊歐洲的歷史記憶、關于古斯塔夫的精神信念以及關于阿加莎愛的記憶。穆斯塔法對于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守護,正是對于過往歷史與文化的堅守。
二、對懷爾德與劉別謙喜劇藝術的復古仿效
在商業文化與大眾文化浸潤下的當代社會,觀眾越來越傾向于電影的娛樂性,輕松愉快的觀影體驗成為眾人走進電影院的主要目標。喜劇電影也在當前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下呈現出明顯的泛娛樂化發展趨向:忽視故事情節的邏輯性和嚴謹性,追求強烈的語言與行為反差制造的喜劇效果。當前階段的喜劇電影多數為荒誕喜劇和鬧劇類型,如比利·懷爾德擅長的諷刺喜劇和黑色幽默已經逐漸淡出觀眾的視野,在喜劇的框架之下對于社會問題的批判和政治調侃并不是當代喜劇電影所著力探索的方向,這種諷刺喜劇只能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的故事中得以表現。因此,一如比利·懷爾德式的冷幽默,抑或是恩斯特·劉別謙式的觀點犀利的黑色喜劇,都成為極具時代氣息的復古喜劇美學風格。
韋斯·安德森曾被評論為“新一代的比利·懷爾德”,其電影作品關注小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百態,呈現出冷幽默的敘事風格和個性化的視覺風格,表現出個性鮮明的藝術特征和獨立性。他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當中將這種“比利·懷爾德式”的冷幽默和“劉別謙式”的諷刺喜劇風格進行了重新演繹。然而,這種對于好萊塢黃金年代經典喜劇風格的模仿在當今并不常見,時刻運動著的鏡頭、快速移動的人物、節奏奇特的肢體語言等流露出具有時代感的喜劇形式特征,但是韋斯·安德森在這種風格化的喜劇特征之中又加入了自己極具個人風格的視覺藝術效果,具有視覺沖擊力的對比強烈的色彩和大面積暖色調的使用都讓這種喜劇風格得到了現代主義美學的包裝和演繹。
《布達佩斯大飯店》對于20世紀美國經典喜劇的效仿尤其表現在電影鏡頭語言的使用上,快速切換或固定的鏡頭語言在敘事的推進過程中制造出具有喜劇效果的節奏感,在一張一弛中完成了復古喜劇美學表達。
影片的鏡頭時刻在保持運動,即便鏡頭有所停留,被靜態展現的畫面也一定是極具美感或具有某種特殊含義的。不斷移動的鏡頭豐富了相同時間內收納在畫面內的事物,增加了鏡頭語言所表達的信息量,同時也加快了故事情節推進的速度,利用不斷移動的鏡頭實現了一種形式美感,在節奏的變化中體現出蘊含在畫面中的喜劇效果。片中的鏡頭語言主要采用兩種方式:一是平行移動鏡頭,形成連貫的全景畫面,在同一場景中展現不同人物的先后出場和各自的行為,進而表現出這種同一場景中表現出的不同行為其中的邏輯關系,在鏡頭的移動和固定中制造節奏感,在反差與巧合中表現喜劇效果;二是快速切換的鏡頭,在視角的切換過程中增加同一時間內畫面的信息量,在場景的快速切換中加快敘事的進度,從而形成沖突的戲劇化效果。而固定鏡頭的使用總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出現,例如,零將殺手推下懸崖后,固定鏡頭對準了站在風雪中的古斯塔法和零,二人竟開始不慌不忙地為“這個忠心的仆人”默哀,而不遠處就是正在逼近的追捕古斯塔法的警察。在本應快速推進鏡頭并加快人物行動的時候,有悖于觀眾思維定式的鏡頭語言和故事情節共同形成了敘事中的荒誕效果,制造了一種具有復古韻味的喜劇美感。
三、舊歐洲審美意識的吸納與重構
從《特倫鮑姆一家》《水中生活》到《穿越大吉嶺》《月亮升起之王國》,再到《布達佩斯大飯店》,韋斯·安德森的電影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特色,極具個性和感官沖擊力的視聽語言兼具商業性和藝術性,使其電影在眾多電影中脫穎而出。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當中,韋斯·安德森將自己對于黃金時代歐洲的想象結合自己一貫的電影美學風格建立了立體的影像世界,對于布達佩斯大飯店代表的舊歐洲的時代風貌,并沒有一味地進行復古美學的表現,而是在暖色調的溫馨氛圍中構建了一個童話般的世外桃源。這種美學風格的處理源自韋斯·安德森對于茨威格書中以及自己理解的舊歐洲的理解,雖然那時的歐洲已經發展到了巔峰時期,但是以現代人的眼光去反觀當時的社會,所有的紙醉金迷和聲色犬馬都充滿了不真實感,茨威格口中的舊歐洲更像是一個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永遠無法重演的時代。在這種熱愛與傷感并存的懷舊情結中,韋斯·安德森形成了嶄新的對于舊歐洲的審美意識,這是一次復古美學與現代美學碰撞與融合的產物。
浸透畫面的暖色調是對于復古美學的情緒化表達,暖綠色、暖粉色、暖黃色等顏色的大面積使用營造了一個猶如夢境般的甜美氛圍,在古斯塔夫所熱愛的繁榮的歐洲,監獄只是一個他輕松逃離并不想再去第二次的骯臟的地方,納粹軍人的槍彈也并不可怕,再恐怖的戰爭也不能阻止他縱情享樂,影片處處顯示著超現實之感。因此,影片《布達佩斯大飯店》表現的關于舊歐洲的審美情趣,不僅是源自對當時歐洲的熱愛和憧憬,更多的是對于繁華落幕的傷感和無法重寫輝煌歷史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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