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
他如果沒有投身文壇,從事其它經營活動,大概也會發財致富的。
魯迅給研究者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世界上很少有像他這樣擅長記賬的人。他有記事的習慣,留下了篇幅巨大的日記。他的日記幾乎沒有自我,更缺乏文學修辭的內容,幾乎完全由流水賬組成,絕少忽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金錢交易。如果說這些記錄出自紹興師爺或徽州朝奉之手,大概比說成著名文學家日記更令人信服。
然而,矛盾僅僅存在于表面。魯迅作為文壇大佬的地位和形象,恰好是在他基本停止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以后,通過高明的策劃和交易塑造的。魯迅塑造工程雖然不是魯迅一個人所能勝任,但也少不了他個人的配合和操作。他在這些活動中體現出的性格,完全不像無產階級的朋友、不善理財的文人、資產階級社會的失敗者,倒像一位精明強干的外交家和企業家。
糾結的自身
如果你接觸三十五歲以前的魯迅,幾乎不可能將此人想象成思想家、啟蒙者、挑戰者。東京的革命黨和留學生鄙視他,不亞于馬克思鄙視一心求田問舍、想做樞密顧問的資產階級庸人。他如果滿足于安心做見風使舵的投機者和觀潮派,無聲無息地躲在安全的角落里倒也罷了。這種人實在太多了,自我陶醉的革命者多半不會有興趣理他。
問題在于他不僅不肯參加冒險活動,還不肯放過嘲諷激烈分子智商的愛好,因此非常遭人討厭。鑒湖女俠秋瑾有一次竟然當眾拔出東洋刀,痛罵魯迅是滿人的走狗。魯迅這才明智地閉嘴,因為他是舊式大家庭的忠實信徒,作為孝順兒子和好兄長,不能跟世家子弟或亡命之徒比血氣之勇。他為三十六塊銀圓的公費學醫,生活極其儉樸。省下的錢不是用來補償含辛茹苦多年的寡母,就是用來資助弟弟周作人成家立業。他在自己和自己的妻子身上花錢甚少,抽煙都只肯買最廉價的“強盜牌”。
從儒家倫理的角度看,“打倒孔家店”的未來領袖堪稱道德楷模。當然,部分原因在于他從來不喜歡包辦的妻子朱安。任何洞明人情世故的觀察者都能看出,這種生活方式的實踐者是做不了優秀反賊的。古訓“求忠臣于孝子之門”可不是一句虛偽的說教,但也絕不像天真的門徒想象的那樣高尚,而是一種包含了近乎老練綁匪操縱藝術的實用理性。
秋瑾屬于那種有條件超越生存壓力的幸運兒,一心追求馬斯洛意義上的高峰體驗。魯迅作為以精明著稱的紹興人,按說本應明白不該跟女俠斗嘴。他從小就清楚世界的殘酷,習慣戴著腳鐐走路,一舉一動不是“因為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就是“因為起孟(周作人)將結婚,從此費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謀事”。他和同鄉蔡元培、許壽裳交流,總是懇請后者為他謀稻粱,仿佛《圍城》里面的方鴻漸對待趙辛楣,相反的情況簡直找不出來。
問題在于,魯迅畢竟是個知識分子。一來你想讓知識分子錯過證明自己比別人聰明的機會,恐怕比說服女人承認閨蜜比自己美貌更不容易。二來魯迅那種解構性的智力很難不給自己造成內傷,不斷積累的自我厭惡需要尋找釋放的渠道。總之,他需要證明:怯懦不是因為我比你差,而是因為我比你強。文學創作給他提供了感情煉金術,可以將自我厭惡感轉移到小說人物當中。
粗心的讀者往往誤以為反面人物源于作家在生活中的敵人,其實恰好相反。小說人物范愛農既怯懦又裝逼,引起了主人公及其小伙伴的憤怒。“我”和“我”的朋友本來以為,滿人就是最大的敵人,現在覺得滿人還在其次,范愛農才是最可惡的人。第一人稱容易增加讀者的幻覺,以為“我”就是作者本人。其實,文學是生活左右顛倒的鏡像。“我”是秋瑾的朋友本來可以得到的前途,“范愛農”則是魯迅本人如果沒有家庭責任感就很可能落到的下場。
大多數人都難以改變自己青少年時期養成的習慣模式,魯迅也不例外。他參加廣州的國民革命和上海租界的紅色革命時,沿襲了東京排滿革命的老辦法。他在中山大學,喜歡勸告慕名而來的革命青年:最好是守在革命的飯鍋邊好好吃飯,不要把講給外人聽的革命宣傳太當回事;遠方的陌生人投身革命,無疑是件大好事;身邊的熟人非要去前線,那就是犯傻。他運用這種技術,在蔣介石的清黨過程中沒有受到一根毫毛的損害,但在他的作品當中,吃革命飯的混混比反動派還要可惡得多。
安全式革命
《魯迅全集》的注釋將魯迅和朱家驊、顧頡剛的私人恩怨說成革命者對蔣介石集團的譴責。其實,1927年事件后,蔡元培和李石曾獲得了蔣介石的信任,此后長期主管南京國民政府的教育文化經費分配。魯迅非但沒有像周作人一樣,譴責他們喪失了知識分子應有的人道主義,反而在1928年以后的幾年,非常密集地向這兩位大佬干祿。魯迅當時的目標是中央研究院,因為蔡元培剛剛推薦胡適和顧頡剛為院士。他未能如愿以償,只得到了每年三百大洋的特約著述員閑差。他和許廣平依靠這筆錢,搬進了上海租界的洋房。
魯迅在這個一生的最后階段,重復了安全革命的模式。用他自己對李立三的話說,他習慣于躲在裝甲后面打仗。《三國演義》推崇的赤膊上陣,在他看來近乎愚蠢。他的擋箭牌包括三層:皇家海軍保護的租界秩序,內山書店名號代表的日本關系網,共產國際的革命作家聯盟中國支部和文化工作委員會(潘漢年任書記)。國民黨反動派面對三者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可奈何。
魯迅在此期間,將主要的譴責和嘲諷對象轉向咖啡館革命家。這些人依靠資產階級法律的保護,安全地頌揚無產階級革命。這些漫畫式的雜文無疑適用于郭沫若和成仿吾,但無疑更適合魯迅自己。魯迅隨著創作力的衰退和開支的膨脹,對他們的依賴與日俱增。他同時供養北京和上海的兩個家,負擔之重可想而知。《魯迅日記》表明,他每月付給北平的母親和發妻一百五十銀圓。魯迅和許廣平在大陸新村租下的三層樓開銷更大,房租就需要四十五兩銀子。他們還養了兩個女仆,在人工價格僅次于紐約的上海非常引人矚目。
為人的精明
魯迅為人的精明,在他和北新書局的關系上,表現得格外明顯。文人不擅經營,似乎是正常現象。即使暢銷書作家,都不見得懂得怎樣利用自己的優勢。郁達夫和吳稚暉在這方面都是顯例。民國又是一個法律不太健全、版權法尤其不健全的時代。文人的抄襲和文化商人的侵權,簡直像男人的三妻四妾和喜新厭舊一樣司空見慣,頂多具備充當報紙花邊新聞的資格。魯迅在這方面,又是一個罕見的例外。他運用資產階級法律牟取利益的能力,明顯高于他嘲諷的郭沫若。郭沫若雖然也是文化工作委員會內定的塑造樣板,但經營能力沒有超出舊式文人的水準,沒過幾年就落到完全依靠組織的地步。魯迅不是這種人。他很早就實現了收入來源的多元化,因此能夠堅持“同路人”的身份和議價能力。
《魯迅日記》留下了相當完整的賬單:1931年共收入8909圓,平均每月742圓;1932年共收入4788圓,平均每月399圓;1933年共收入10300圓,平均每月858圓……1936年1-10月(實際上因魯迅病危,只能算8個月),共計收入2575圓,平均每月321圓。
魯迅的成功,跟他的粉絲李小峰是分不開的。李小峰主持北新書局,是20世紀30年代出版界的風云人物。魯迅是北新書局的主要品牌,知名度和形象包裝都離不開李小峰的努力。在此期間,《魯迅日記》最常見的記錄就是:“某月某日小峰來交(或:得小峰信并)版稅泉及編輯費若干銀圓。”兩人的關系無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妨礙他們為版稅分割問題打官司。尤其難得的是,兩人解決糾紛以后仍然能夠通力合作。舊式文人的任性很容易把這些利益糾葛轉化成針對人格和道德的攻擊,導致不可挽回的決裂。律師楊鏗依據《著作權施行細則》,迫使書局同意在十一個月內償還拖欠的版稅。魯迅總共追回了一萬八千多元,付給楊律師兩千元為酬勞。
魯迅的做法表明,他的企業家性格凌駕于文人性格之上。成功人士的成功有許多因素,但性格和環境的高匹配度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從《魯迅日記》處理事務的方式和斤斤計較的作風看,他如果沒有投身文壇,從事其它經營活動,大概也會發財致富的。
(趙偉薦自《中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