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從不對女兒說，你要像一個女孩

艾小羊

作為兒女雙全的母親，我常常自責自己不夠公平。對于兒子，我更多給予愛；而對于女兒，我卻有更多的同理心，看著她，就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有時候會心疼，有時候會過敏，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將她想象成可以長成另一個樣子的我。

1

小小美在小區(qū)的花壇邊瘋跑，追逐一個男孩。男孩的個子沒有她高，卻跑得飛快，小小美不甘心，發(fā)揮耐力優(yōu)勢，終于讓那個男孩氣喘吁吁地躲在外婆身后求饒：“實在跑不動了。”小小美晃著腦袋上的小馬尾辮，凱旋了。旁邊一個媽媽說：“看你們家小小美，像一個小男孩。”我連忙說：“怎么會呢，她是一個勇敢的小女孩。”

我承認，自己對小小美被形容為“像一個男孩”稍微有些敏感。

我也是一個在家門口“瘋”大的女孩。上小學(xué)的時候，為了上學(xué)方便，剪了短發(fā)。一次做值日，我與一個男孩發(fā)生了沖突，他忽然惡狠狠地說：“假小子！”跟在他身后的幾個男孩也不約而同地說：“假小子！”

從小，身邊就有很多大人說我愛跑、愛跳、愛玩泥巴，不像一個女孩。如果說之前，我并不能確定這樣的評價是善意還是惡意，是褒揚還是批評，那么在男孩們集體嘲笑我是個“假小子”的那個黃昏，我深刻地感到憤怒與自卑，意識到身為女孩卻“不像一個女孩”是奇恥大辱。

我認真觀察身邊那些受男孩喜歡、乖巧的女孩，她們通常有著雪白的皮膚、細長的眼睛、棕色的頭發(fā)、好聽的聲音。而我卻皮膚不白、眼睛很大、頭發(fā)烏黑、聲音尖利。對于懵懵懂懂的女孩來說，自卑是借由自身機體繁殖的一種病毒，因為“假小子”這個稱號，我開始全面否定自己。

這種感受，直到中學(xué)以后才慢慢被克服。我的身體開始發(fā)育，我留長了頭發(fā)，學(xué)會了使用粉底霜，穿適合自己膚色的衣服，不再熱愛運動，在男孩眼里越來越像一個“學(xué)霸”級美少女。

至今我依然感到遺憾。遺憾自己終究還是依靠迎合主流價值觀的自我改變而克服了內(nèi)心的自卑，而不是堅持做自己，長成一個又帥又酷的女孩。

2

女孩對于粉紅色的喜愛似乎是天生的，但也有許多特質(zhì)并非如此。小小美很小的時候特別喜歡恐龍，于是我為她買了許多有關(guān)恐龍的書籍和模型。有些在我看來很丑、很兇甚至很恐怖的恐龍，她卻能看出它們的可愛之處，甚至對霸王龍的模型愛不釋手，出門玩耍的時候一定要帶著它。

拿著一只大恐龍模型的小女孩，雖然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是友好的，但還是會有人無意中說：“恐龍是男孩喜歡的玩具。”小小美心里是怎樣想的我不知道，但有一天，她忽然改帶芭比娃娃出門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帶恐龍，她說帶芭比娃娃會有更多的小伙伴愿意跟她一起玩。我說：“帶恐龍其實是一樣的。”“恐龍是男孩喜歡的玩具。”小小美很自然地說，臉上的表情好像是“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

隨著她一天天長大，開始越來越多地跟我強調(diào)“那是男孩喜歡的事”，甚至她自己也開始嘲笑舞蹈班上的男孩，因為跳舞是女孩的事，而練跆拳道才是男孩的事。她比幼時的我更早懂得了順應(yīng)旁人的目光。

3

男女原本有區(qū)別，無論是先天具備的還是后天養(yǎng)成的，承認這種區(qū)別并非壞事。然而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當一個人對小小美說“你這樣不像一個小女孩”時，其實是在告訴她：你不應(yīng)該聲音洪亮，不應(yīng)該跑得很快，不應(yīng)該勇敢。

一個男孩搶了小小美的玩具，她迅速奪回，男孩的外婆隨口說：“這哪像一個女孩子，現(xiàn)在的女孩都不像女孩。”我知道她并無惡意，然而她的小孫子卻迅速開啟攻擊模式：“你是假小子。”小小美不懂，回擊他：“你才是假小子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對小小美說：“你剛才表現(xiàn)得很勇敢。現(xiàn)在，你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前面的花壇那里等媽媽呢？”

小小美邁開大步，飛快地跑起來，像草原上的小鹿。到了目的地，她轉(zhuǎn)頭大叫：“媽媽，快來！”

陽光在她的頭上撒下很多金粉。這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那個小女孩——奮力奔跑，大聲說話，喜歡玩石頭，喜歡做力氣活兒。爸爸從超市回來，一定要搶過他手里最大的那個購物袋，“我?guī)湍愀苫睿　彼f。

雖然最終大部分女孩會成為一個跑步不敢使勁跑，吃飯不敢快點吃的人，甚至努力工作、努力考取博士學(xué)位對于她們來說都是一件忐忑不安的事。女孩似乎就應(yīng)該過慢節(jié)奏的生活，做輕松的工作，為生活的小確幸感動，找一個堅實的肩膀依靠，而不是在宏大的事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小時候所遇到的“假小子”的陰影不會在我的女兒身上出現(xiàn)，卻沒有料到，人們慣常的思維與習(xí)慣的改變是一個異常緩慢的過程。而我能做的也只是當有人說“你不像一個女孩”時，永遠站在女兒這一邊，告訴她：“其實你這樣就像一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