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曉

一
謝興懷坐在肯德基里的一個小角落,啃著個雞腿跟面前的人抱怨:“上上次天氣預報說暴雨,結果飄了三天小雨,上次天氣預報又說要下暴雨,尼瑪那一個星期都晴空萬里,這次天氣預報說明天出太陽,你是信,還是不信呢?”
年輕的小警察坐在對面,拿著一杯橙汁:“師兄,你們氣象局的人能靠譜點嗎?明天到底下不下雨?”
謝興懷把雞腿啪地拍桌上:“專門約我出來就是問這個?下不下雨很重要?”
“重要,”小警察態度堅定,“我要給頭兒泡茶。他平時喝鐵觀音,下雨天喝烏龍茶,現在烏龍茶快喝完了,我在想買不買?!?/p>
謝興懷和對面的小警察當年讀同一所高中,他要高一屆,因此是師兄。后來謝興懷大學去了南方讀氣象專業,畢業以后分到青崗市氣象站,天天蹲在山里測風向,很久以后才知道學弟讀了國防,也分配了過來。他心中充滿對當年青蔥歲月的回憶,然而學弟只關心一件事,明天下不下雨,好決定他要不要出門買茶葉。
如果不是念在高中三年這位學弟幫自己擦了三年黑板的分上,謝興懷就要襲警了。他摸出手機給氣象局的同事打了個電話,然后伸長脖子看了眼天邊陰慘慘的云:“說是晴天,但是我覺得要下雨,雨勢還挺大?!?/p>
小警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我先回去了,”謝興懷啃完雞腿,把手伸進懷里摸了摸,“難得你請我吃飯,就送你——”
小警察一躍而起, 斷然拒絕:“不不不師兄你太客氣了!”
謝興懷把東西強塞進他懷里:“哪里哪里我還有很多,喜歡就多送你一點?!?/p>
謝興懷飄然遠去,小警察捧著兩只紙手工愣在原地。那是兩個紙折的包子,圓滾滾粉嫩嫩的充滿了少女心。他舉著粉紅色的包子出門,正好一聲悶雷,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把人淋了個透濕。
倒不是肖桐沒事找事,最近青崗市警察局刑偵大隊的黃隊心情實在太不好了。前段時間隔壁市挖了一座東漢大墓,考古隊駐扎半年,據說挖出一堆國寶級文物,要送到北京去。結果文物沒送到,半路上失竊了,丟的是一尊東漢年間的玉觀音像。
隔壁市丟的東西,本來和黃劍一點關系都沒有,誰知這觀音像在竟中華民族浩浩五千年歷史中占據了重要地位,上面震怒,要求徹查到底。各方警力順藤摸瓜一路查到了青崗市,線索突然斷了。
也就是說,那尊玉觀音,現在就在青崗市。
從那天起黃隊每天都在辦公室看市區地圖,鐵觀音喝了半斤連觀音像的影子都沒找到,只差擼起袖子親自去雕一個了。
肖桐沒帶傘,沿著街邊小跑了一段,忽然身邊停了一輛捷達。捷達車按喇叭,車窗搖下來,李浩探出頭:“有空不?”
他本來還有點私事,但是雨下得大,又難得寂寞空虛冷的李法醫主動約人,就上了車:“有空。”
“太好了,”李浩一腳踩油門,“氣象局死人了,走我們一起去看看?!?/p>
二
黃劍的臉色很難看,把手中的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氣得差點罵娘。
他坐鎮青崗市八年,素來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這次卻有點坐不住了。報紙被揉得皺巴巴的,但是斗大的新聞標題還是能勉強辨別:《天價觀音像黑市拍賣,警方表示全力追查》
國寶文物是無價的,安上“天價”兩個字,實為不妥——除非它確實被拿到拍賣會上進行了估價。自從得到玉觀音像可能藏在青崗市的消息,黃劍就領著整個警察局在市區各個出入口設檢查站,摸排走訪,別說價值連城的觀音像,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可是就在這滴水不漏的關頭,某個地下黑市的拍賣會上,竟然有人將這玉觀音像拿出來賣了。
這種買賣通過地下網站完成交易,從黃劍手中信息來看,交貨日期定在下個月的三號。換句話說,三號之前,玉觀音像不管藏在青崗市的哪個位置,盜竊團伙必須想辦法將它運出去,交到買主手上。
網站的服務器在國外,警方只追查到一個叫“蓮華”的賣家ID。ID下還跟著一行網上流行的個性簽名,黃劍念了兩聲:“心向蓮花,故為蓮華,什么破玩意兒?”
他正對著市區地圖琢磨著,一通電話打進來,說氣象局那邊發生了一起高墜案件。
“讓肖桐去,”黃劍立刻掛了電話。
于是李法醫捎上了肖桐,開著捷達車奔赴現場。小捷達在雨幕中穿行,車速很快,街角有人撐著傘在看報紙,被濺了一褲管的水??磮蠹埖娜讼蜍囆蟹较驌P了揚下巴,跟旁人說:“聽說那個法醫有點厲害?!?/p>
聽的人卻笑了笑:“真正厲害的,應該是副駕上那位年輕的警察?!?/p>
“那這兩位跟謝興懷比呢?”
捷達車徹底消失在雨幕之中,聽的人接過報紙扔進旁邊垃圾桶,笑道:“謝興懷啊,他就是個傻逼?!?/p>
三
氣象局在青崗市中心地段,正好趕上城區拆遷改造,旁邊是個工地,挖了很深的地基坑。一位年輕的氣象局的研究員半夜加班回家,抄近路進了工地,結果摔進了地基坑里。發現的時候上午已經過半了,早已沒有了呼吸。
李浩是青崗市警察局唯一一名法醫,第一個趕往現場,勘查鑒定良久,從口袋里摸了根煙:“頭磕在水泥地上,顱底骨折,意外高墜身亡?!?/p>
旁邊等著的工地負責人恨不得上去親自點煙:“李警官說得太對了,什么時候能把人拉走?我們還要開工呢?!?/p>
李法醫平時油嘴滑舌,業務卻十分專精,說是意外,十有八九就是意外。他收拾好東西想要溜號,卻被人攔在工地門口。年輕的警察微微皺起眉頭:“你真的覺得是意外事故,高墜身亡?”
肖桐其實長得不算好看,放在人群里不過匆匆過客,只是他思考的時候,仿佛有一片烏云棲在眉梢,或者一滴墨水落進清潭里,讓人不由得多看一眼。李浩就這么多看了一眼:“現場沒有第二人的痕跡,跌落方位外力作用不明顯,身上也沒有可疑指紋,不然你讓我怎么寫鑒定報告?”
肖桐沒說話,遞過一只透明密封袋。透明袋里面裝著一張紙。紙是從死者大衣口袋里取出來的,濕得不是很厲害,上面隱隱有一道折痕。
“原本死者口袋里還有一樣東西,和這張紙放在一起,因此在紙面上留下了痕跡?!毙ね﹩?,“長方形,邊緣銳利,男人貼身帶著的,你覺得是什么?”
李浩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打火機?”
“死者不吸煙。”
謝興懷預測得很準,大雨連續下了兩天。第二天整個警察局都在忙觀音像的事情,肖桐獨自去了氣象局。死者叫張星,是個宅男,沒有欠錢沒有結仇感情經歷單一,也沒有任何財務損失,確實找不到他殺的理由。可是肖桐總覺得這件事情不對。
警察和殺手一樣,最為珍貴的本能是直覺。
他把死者的遺留物品編上序號往紙箱子里放,謝興懷蹲在旁邊折千紙鶴,絮絮叨叨:“小張這人真的挺好,現在天氣監測都靠數據采集了,就他還扛著器材去山里實地觀測風向?!?/p>
謝興懷高中時是全校地理學科風云人物,僅靠看一眼天就能斷定第二天體育測試取不取消,后來進了氣象站,沒有別的愛好,就愛折紙。謝師兄表達友情的方式就是將他折的手工送你,當年肖桐宿舍的垃圾桶里裝了整整一桶。
“多敬業啊,現在建筑工地夜間標識怎么就這么不明顯呢?”他唉聲嘆氣地把折好的千紙鶴塞進小學弟口袋里,“我知道市民對我們搞氣象觀測的意見很大,但是全國人民對氣象觀測的意見都很大?,F在科技先進了,數據都是氣象站自動采集,電腦分析的,干嗎不怪電腦來怪我們?”
謝興懷在地上蹲了半天,終于想起自己還在上班,于是站起來,“我走了,桌上有茶葉你自己泡啊。”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肖桐問:“你去哪兒?”
謝興懷揮了揮手,拿了把傘:“實地勘測?!?/p>
肖桐伸手去開死者的電腦,發現不能開機。
四
肖桐那夜沒睡好,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躺在深深的坑底,四肢冰涼,雨點從高處打在臉上,劈里啪啦。因此當他早上起來,發現自己那臺兩千塊錢的小筆記本電腦也不能開機時,心情就更不好了。
肖桐抱著筆記本去找技術科的小王,半個小時后路過技術科辦公室,聽見里面在聊天。
“臥槽你知道刑偵科的肖桐嗎?就是那個一臉無辜正直得像朵蓮花的小肖警官,”王順天蹺著二郎腿敲著一臺小破電腦,“竟然也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網站!看,電腦中毒了!”
“什么,他竟然——”
“小肖警官,”肖桐站在王順天背后,涼涼地問,“你們是在說我嗎?我昨天除了單位內網什么都沒連接?!?/p>
可是肖桐的電腦千真萬確中毒了!王順天把病毒文件調出來,指給他看:“你看啊,這個病毒很奇葩,會在文件中反復復制幾段信息,覆蓋原有的信息,就是這幾段……”
肖桐心跳很快:“你確定?”
“上次你們辦公室的遲到記錄就是我黑進系統改的,”王順天說,“我有什么不確定的?”
肖桐沖進辦公室時,黃劍在寫報告:“敲門。”
“氣象局的那件事,要立案?!毙ね┪艘豢跉猓安皇且馔馐鹿?。”
黃劍詫異地抬頭。
肖桐遞過一個透明密封袋:“在死者口袋里找到的,應該和某種長方形物體放在一起,因此留下了物體的痕跡。我一直在猜是什么,現在知道了,那是個U盤。有人為了取走那個U盤,將他推下了水泥坑?!?/p>
“你怎么知道的?”
肖桐當然沒有上過任何充斥著漂亮妹妹的網站。張星的電腦無法開機,于是他直接卸了那臺電腦的硬盤帶了回去,外接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硬盤里什么都沒有,但是第二天他的筆記本電腦中了一個古怪的病毒。
六
肖桐約了謝興懷,還是在那家肯德基。
肖桐一夜沒睡,拉著技術科的小王警官通宵了一晚上,眼底烏青烏青的。王順天解析了肖桐電腦感染的病毒。那是一個復雜精巧的木馬程序,專門針對天氣預報系統,按照一定的規律對氣象數據進行篡改。
“你跟我說過,現在的天氣預報很大程度上是靠程序分析。田野設備自動采集的數據,電腦經過大數據處理,最終生成天氣結果,”肖桐把寫了數據的紙張遞過去,“——如果這樣的程序被植入了木馬病毒呢?這樣會有什么后果?”
謝興懷接過來,皺著眉頭一行一行往下看:“你說的病毒如果按照這種規律更改數據,那么我們的預測系統會將小雨預測成中雨,中雨就會被預測成大雨……”
這個病毒只在特定的系統環境下有效,如果其他系統被感染,會直接導致電腦不能開機。它會調整天氣預報系統中的數據,將預測結果導向更極端的方向……天氣預報本身就有不確定性,因此人們也不會注意到為什么明明播報的是暴雨,雨勢卻沒有預想中大。錯得太離譜了,頂多領導把謝興懷這種人拉去扣獎金。
謝興懷咬牙切齒:“難怪我上個月被扣了兩百塊!”
“那是因為你上班時間折紙玩,”肖桐糾正他,“檢討書都貼在氣象局門口的宣傳板上了。”
設計一個黑客木馬,篡改氣象數據并非難事,問題在于,怎樣的神經病,才會大費周章地設計一種專門篡改氣象數據的木馬病毒?
肖桐問:“師兄,你說這會不會與張星的死有關系?”
肖桐說話時嘆了一口氣,轉頭看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的聲音很輕,有那么一瞬間,謝興懷覺得這位當年的學弟確實長大了。他深切的感受到時光落在他身上的痕跡,把那位天真的少年雕琢得細膩深刻。
謝興懷皺起眉頭:“不如你換一種思考方式。篡改氣象數據,能為誰,帶來什么利益?”
他抖了半天腿,喝了兩杯奶茶,突然開口:“我們市周邊是不是產一種藥用花,滿山都在種植,經常有記者來采訪的?”
肖桐猛然一驚!
那是一種在全國較為普遍的藥用植物,只是因為青崗市幾面環山,周邊氣候溫潤,成為了該植物的主要產區。我們姑且稱該種植物為A藥材。歷年A藥材每斤的交易價不過三位數,大旱大澇的年份貴一點。從去年起它開始被列入期貨名單,可以通過預先付款到期交貨的形式采購,算是青崗市的支柱產業之一。
“你是說……”他猶疑道,“哄炒期貨?”
A藥材是一種對氣候條件十分敏感的植物,旱澇年份必定減產。此時正是藥材生長的關鍵時節,如果此時天氣預報反復報道重要產地有氣象災害,那么市場上必定會有一種聲音——A藥材今年產量不足。
那是市場需求非常旺盛的藥材,一旦減產消息確鑿,那么期貨價值將會以驚人的速度飛漲。若是有人事先已經大量低價買進A藥材,此時就一夜暴富——當年江南的粳米,海南的橡膠已有先例。最為麻煩的是,這種通過官方信息作出的推斷,幾乎很難找到違法的痕跡。
謝興懷打開手機查詢,肖桐問:“漲了多少?”
“數倍,”謝興懷顫聲道,“那些早先買了這種期貨的人,現在已經家財萬貫了?!?/p>
“散布虛假信息,擾亂市場秩序,”肖桐站起來,“這應該往上面通報。”
他走了兩步又回來:“那張星炒期貨不?”
謝興懷聲音有點縹緲:“炒,我們全辦公室都炒。”
肖桐都要出肯德基的門了,忽然往里暼了一眼,沖回去把蹲在墻角玩手機的謝興懷拎起來:“師兄,這件事我馬上就要上報,你不要跟風亂買!現在就算你拿出全副身家重倉A藥材已經晚了,你省省吧?!?/p>
七
這就好比抽絲剝繭,當你找對了那根線頭,真相最終會浮出水面。
張星是個普通的研究員,有位談了三年準備結婚的女朋友,平時除了看看天氣炒炒期貨,并沒有什么別的愛好。有一天他回家,打開信箱,發現里面有一封匿名郵件,上面只有一行字:黃大豆1號。
他一直在炒期貨,知道這是期貨種類之一,但是沒有當回事。第二天早上開盤時,黃大豆1號突然暴漲。
張星隱隱有些后悔。
兩天后他回家,又收到了那封郵件,上面寫著:棕櫚油。
他沒敢買多了,試了十手,第二天棕櫚油漲了。
所以后來那封郵件說買A藥材時,他壓上了全部的家當。他深愛自己的女友,想為她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為此愿意賭一把。
但是A藥材并沒有暴漲,相反跌了。暴跌的時候張星很痛苦,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回家,郵箱里又多了一封郵件。
這次郵件里沒有紙條,只有一個長方形的U盤。
U盤里是一個木馬文件。
木馬文件帶著一個使用教程,張星只看了一遍,就知道他需要做什么了。他將木馬文件接入內網,感染服務器。從那天開始,氣象局的電腦分析系統開始出現微妙的偏差。
從那天開始,張星買的A藥材期貨,開始暴漲。
“這只是一個猜測。之前我一直在想裝在張星大衣口袋里,在紙張上留下痕跡的東西是什么,后來我知道了,那是一只U盤。他隨身帶的,裝著病毒源文件的重要U盤?!毙ねS劍說。
局里開了一個小型會議,專門分析討論這個案子。肖桐查了張星小區信報箱附近的監控,確實看見他打開報箱,取出過郵件。郵件是通過特殊方式投遞的,無法追蹤到投遞人,同時原件已經被死者銷毀,一切只能通過張星的期貨賬戶買賣情況進行推斷。世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利益既然可以憑空給出,自然也能憑空收回。
因此那個深夜的夜晚,張星失足掉進了建筑基地的深坑。推他的人,收回了那個U盤,以及U盤所帶來的期貨市場上的天價利益。
一切塵埃落定。
“張星死于封口,雖然那個路段的監控壞了,我們很難找證據,”黃劍拿著一份文件在辦公室轉了三圈,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苦茶,“但是期貨市場的波動,我們可以通過政策進行挽回?!?/p>
他拍了拍年輕的下屬肩膀:“不錯。”
“是我氣象局的師兄先想到的,”肖桐笑了,“他叫謝興懷。”
八
青崗市又接到紅色暴雨預警。
案件算是結了,肖桐在辦公室里寫卷宗,頭兒推門而入:“走!”
“觀音像找到了?”
“轉移群眾!”黃劍拍他肩膀,“你沒看天氣預報?”
木馬病毒被清除之后,氣象局的預測系統準多了。青崗區三面環山,一有暴雨預警就容易引發泥石流,因此要事先幾方協調疏散群眾。警車不夠用,肖桐直接開了李浩的小捷達去。小捷達在山路上轉來轉去,肖桐轉頭對謝興懷說:“謝謝師兄?!?/p>
謝興懷又折了個包子,塞進他口袋里:“有什么好謝的,來,送給你?!?/p>
手機響了,肖桐接起來。李浩一個人在辦公室,寂寞空虛冷,問:“你在干嘛?”
“暴雨警報,在山里疏散群眾,”肖桐說,“怎么了?”
“我在辦公室查資料,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李浩的聲音很低,“聽著,現在我跟你說的事情很關鍵,玉觀音的案子可能有進展了。你想,如果天氣預報錯誤,除了影響期貨市場以外,還會影響什么?”
“如果將普通降水誤報成暴雨的話,會觸發泥石流警報,我們要疏散——”肖桐突然不說話了,真相就在眼前,他卻一直錯過。泥石流預警一旦發出,政府就要疏散危險地段的村落。如果一片地區的居民被疏散,那么事實上,那里就是一座空村。
被篡改的氣象數據觸發了數次暴雨警報,每次暴雨預警期間,山里會暫時性的出現一座又一座的空村。
“我查了最近一個月泥石流的出警記錄,把疏散群眾的村子在地圖上連起來,發現這些空村形成一條通道,起點是我們市,終點是大山深處。如果要你把玉觀音偷偷運出去,這是不是一條絕佳的通道?”
張星和期貨只是一個幌子!這個病毒真正的目的,是為玉觀音雕像提供一條無人把守,絕對安全的路!這條通道并不是一次性呈現的,而是分時間,分批次一段一段出現。如果運輸過程中氣象誤差被發現,那么張星和他的期貨計劃就是一個完美的替死鬼,甚至沒有人察覺到這和觀音像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張星是個錯誤的路標,目的是將他們引入歧途。
“最為絕妙的是,這條路由我們親手為他們準備好,冒著大雨,任勞任怨……”李浩說,“離玉觀音像的交貨時間只有三天了,你現在疏散的地區,應該是通道的最后一段?,F在觀音像就在山里,你在哪里?”
“我在翠鳥村,跟謝興懷在一起。剛剛已經送走了村民,師兄說有東西忘在村里了,我們正開車往回走,”肖桐握緊手機,單手打方向盤,“怎么了?”
手機那頭一陣沉默,然后李浩開口,聲音很干澀:“你知道誰劃定的疏散片區嗎?是氣象局的人,文件記錄上寫的是,謝興懷?!?/p>
肖桐忽然渾身冰冷。
因為是山區,大風御雨,警車開得很慢,突然一把槍抵在肖桐腰上。謝興懷伸手接過手機,聲音依舊隨意輕?。骸袄罹?,我很喜歡我這位學弟,我想你們關系也很好。要是你想讓他活著,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p>
捷達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一路前行。
九
肖桐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覺得天幕沉沉,壓在車頂上,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問:“師兄,張星是你殺的?”
“我們一個單位,一間辦公室,我又熟知他的加班時間表,你說呢?”謝興懷將手槍子彈上膛,說話云淡風輕,“前面那個路口左轉。”
捷達行駛在空無一車的山路上,像只銀灰色的幽靈。
“師兄,以前我們都在學生會,我給你打下手。你的地理很厲害,還獲過什么獎。當時期末考試,有個低年級的富二代,家里挺有錢,其他幾科都可以就是地理不好。他請你吃飯,想要你給他傳考試答案,你答應了?!毙ね┰嚵撕脦状危D難地開口,“你記得嗎?”
謝興懷抵賴:“完全不記得了?!?/p>
“你吃了他的飯,還給我帶了只雞腿回來。結果考試成績出來了,那人地理沒及格。人家找你麻煩,你拍著胸脯指天發誓,是啊是啊我是把答案傳給你了,可是我沒說答案是對的啊。這次考試我發揮失常,要不然我們再吃次飯重新考一次?”
肖桐嘆了一口氣,“所以,我一直以為師兄只是看著不靠譜,人品其實很正直的。”
謝興懷笑了:“那你看人十分不準。”
他抬起手,拿槍在肖桐額頭上點了點:“但是我看人一向是很準的,比方說你,天真幼稚,天資聰穎。”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我們時間不夠了,得趕快?!?/p>
話聲還沒落,一聲悶雷,大雨傾盆而下。
捷達車在雨中穿行,最終停在一處山崖邊,那里有個人跡罕至的小屋,上了把大鐵鎖。謝興懷就這么下了車,打開了鎖,大大咧咧地從里面提了個箱子出來。他把箱子裝在捷達的后備箱上,重新看了看地圖:“開到山頂上去?!?/p>
肖桐知道箱子里是什么。這只箱子在第一次疏散群眾時,被人秘密轉移到了通道的某一處,第二次疏散群眾時,又順著這條線路再往前走了一段,現在是最后一段路。李浩在電話里說過,出了這座村莊,之后就是茫茫大山,再無村落。
他剛要發動車輛,忽然手機響了。肖桐瞟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李浩。謝興懷接了起來:“你問我肖桐怎么樣?我學弟現在挺好,就是雨大,他可能有點冷?!?/p>
他接電話的瞬間,肖桐推開駕駛室車門,側身翻滾入車外的泥水里!
謝興懷眼神一瞟,立刻扔了手機翻身追出!
手機掉在地上,開了外放,大雨里李浩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剛才我問你我同事在哪里,怎么樣,我還沒說我在哪里?!?/p>
險崖峭壁,一面就是深谷大河,捷達停在山路稍微寬敞的一段拐彎處。肖桐一滾下車,立刻有一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李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特別情真意切:“我已經到了。”
轉過一個彎道,前方設了路障,路已封死。
想要調頭,身后不知什么時候,悄然跟上一行警車,后路已斷。
所以謝興懷一下車,腦門上就頂了一把槍。黃劍帶隊,刑偵科的老張押人,李浩打著一把黑色雨傘站在身后,一把把肖桐從滿地泥水里拉起來:“整天師兄師兄的,現在你怎么不跟你師兄走?”
肖桐有很多話想問,一時來不及。大雨打在人身上喘不過氣來,全身都痛,他艱難地站起來,覺得有些不對勁。
大雨之中有一種微妙的震動,帶著一定韻律,讓人一時分不清楚是自己劫后余生的顫抖,還是大地在震顫。肖桐問:“這次的暴雨泥石流預警,是誰發的?”
“謝興懷,”李浩說,“怎么了?”
“我師兄說有暴雨泥石流,就一定會暴雨泥石流!”肖桐一把抓住李浩,往山勢平緩的方向跑,“撤!”
那一聲撤的同時,一塊山石從頂上滾下來,砸在路面上,又滾入暴雨中的江面!然后有更多的石頭順著雨水從高處滾落下來,一瞬眾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人命大于天,不管剛才在做什么,處于什么立場,所有人都立刻轉身向肖桐的方向跑去!掉落的山石越來越密集,暴雨夾著泥水從高處匯流而下,水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寬急厚重。
肖桐跑了兩步,突然轉身,一頭往回扎:“玉觀音像!”
裝玉觀音像的箱子就在捷達車的后備廂里,車停在最危險的路段,來不及發動調頭。
黃劍轉身看著沖進危險路段的下屬,扯著嗓子喊:“觀音像重要還是人命重要?!回來!滾回來!”
但是雨勢太大,肖桐聽不清楚頭兒在說什么,就又喊了一聲:“觀音像!”
大風中只送來李浩咬牙切齒的怒吼:“傻逼!”
距離捷達還有二十米時,肖桐看到了人。還有人沒有跑,就坐在車邊,背靠著車,整個人藏在捷達車的三角形陰影里。
那是謝興懷。
他沒走,而是選擇一個人留下來,迎接或早或晚到來的死亡。
“師兄!誰不犯錯!”肖桐覺得自己嗓子都喊啞了,指著身后,因為雨實在太大了,不確定謝興懷是不是真的聽得到,“活下去,才有希望!走!走!”
“你還沒結婚,還有父母,你還有人生!”形勢太危險,肖桐每一步都很謹慎,越靠近捷達車越寸步難行,“二十年,三十年,沒有彌補不完的過錯!師兄!”
泥水混雜臨時形成的山溪橫在捷達車和眾人之間,肖桐過不去。
謝興懷站了起來。雨水順著他修長的身體往下淌,每一根頭發都緊貼在臉上,雨中看不清表情。他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示意肖桐不要再過來,然后繞到捷達車后,打開后備箱,拿出了裝觀音像的箱子。
謝興懷很高,抱起一只箱子并沒有費太大力氣。
“接好。”他說。
無價的國寶在雨幕中劃出一道弧線,越過那條泥水鴻溝,肖桐往前一撲,穩穩地接住了。
他隔著雨幕喊:“師兄!”
謝興懷站在雨里,看著他,一動不動,對四周轟然作響的急流飛石毫無反應,仿佛置身于安靜佛堂,熏香繚繞。他開口,說了幾句話,但是肖桐聽得不是很真切。
謝興懷說完揮了揮手,重新坐了下去:“拿好滾。”
山間的泥水驟然增大!小半座山幾乎坍塌下來,順著水流滾滾而下!電光火石之間,肖桐感到有人在身后拉了自己一把,順著泥水路滾了幾米遠。拉住他的人沒說話,帶著他在墜石與大雨之間飛速穿行。等肖桐再回頭時,捷達車已經被埋葬在了泥石流中。
十
肖桐站在博物館門前排隊,拿著一張憑身份證換的公眾免費門票。宣傳資料上寫著,博物館將會展出一件稀世珍寶,玉觀音像。據說那座觀音像雕工精巧,年代古遠,原本是應該立刻放到北京收藏的國寶級文物,因為在青崗市順利收回,所以對公眾開放展覽三天。
前來瞻仰文物的有學生,有教師,有畫家,有工人……有人帶著畫板,有人帶著戀人,隊伍幾乎要繞著博物館排一整圈。每個人都喜氣洋洋,談論著藝術,談論著歷史,談論著周末的安排。
“沒有人知道為了取回它,有些人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崩詈婆牧伺乃募绨?,“如果那天不是我拉你出來,就算你真的被亂石砸死,大部分人也是不知道的?!?/p>
“嗯。”肖桐說。
他覺得這樣不錯,畢竟自己活著回來了,而有人注定永遠回不來。后來清理現場,沒找到謝興懷。很多在泥石流中遇害的村民大多被成噸的泥漿沖走,大雨過后不知所終,謝興懷不是特例。不過捷達車竟然奇跡般地被挖出來了。據說它被沖到了泥石流帶的最邊緣,埋得不深,修修還能用。修理廠的人建議李浩,就這么輛破車,都掉漆生銹了,花在修車上的錢都能買輛新車了,報廢算了?
李浩沒說話,拿出張銀行卡,預刷了筆不知道多少的修車費用,老板就閉嘴修車去了。
想到這里,肖桐問:“我一直奇怪,局里是怎么這么快定位到我和謝興懷的位置的?雖然他用我的手機接了電話,但是深山老林手機信號不好,地形又復雜,干擾嚴重……難道你自己對自己的車裝了追蹤定位器?”
李浩遠眺路邊攤上穿短裙吃冰激凌的小妹妹,沒說話。過了半天他聳聳肩:“我的車,我愛裝什么裝什么,改天我還打算再裝個車載冰箱。”
謝興懷在氣象局的位置很快就被新人頂替了。木馬病毒事件之后,氣象局內部進行了改革,說不能只注重科技,應該扎根傳統,將人工觀測作為輔助手段,重新重視起來。小新人三天兩頭往山里跑,測風向測氣溫,回來還要清理謝興懷留下的一堆折紙,完全無力關心自己前任到底是為什么不在了。該知道的人知道,不該知道的人很忙,一切風平浪靜。
只是肖桐偶爾會想起那天大雨之中謝興懷的話。
他聽得不是很清楚,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其實并不是特別想要這尊觀音像,只是覺得現在的氣象界太過于迷信科技。這次但凡有人能通過人工觀測提出質疑,我的木馬病毒都不至于猖獗至此。只靠電腦演算得出的天氣結論并不準確,人工地面觀測必不可少。以前這樣的報告提了無數次,大概只有這次你們提交的報告,才會引起上面的真正注意吧?!敝x興懷站在暴雨之中,聲音透過大雨有種不真實感,“之前你問我是怎樣的人,謝興懷啊,他就是個傻逼?!?/p>
然后他揮了揮手手,坐回捷達的陰影里,“拿好滾?!?/p>
謝興懷啊,他就是個傻逼。
肖桐將手放進長褲口袋,里面還有一只謝師兄折過的,壓扁了的包子,白色的。他取出來,李浩順手接過去,試著復原。李浩常年拿解剖刀,手指關節分明,纖細靈巧,他折了片刻,忽然挑起眉毛:“竟然是朵蓮花?!?/p>
“不是包子嗎?”肖桐問。
“蓮花,你師兄一直在送你折好的紙蓮花。但凡他技術再好一點,靠著這樣的毅力與臉皮,也能成為折紙界的大師了,”李浩把復原好的折紙揉成一團,隔空扔進垃圾桶里,“走吧,去看看你搶救出來的觀音像?!?/p>
蓮花根在黑暗,心向光明,肖桐仰起頭看天,天空蔚藍如洗。
大約是個晴天。
十一
謝興懷在一家小旅館看電視。旅館特別小,電視是九十年代的老款,開機時還要閃幾秒鐘的雪花片。片刻手機響了,沒有顯示來電人名稱,他接起來抗議道:“我在看《還珠格格》?!?/p>
“你是在看青崗市博物館展出觀音像的新聞吧?”電話那頭的人笑道。他的聲音很薄涼,輕輕地像一根細線,有種鋒利的意味。
謝興懷摸了摸鼻子沒說話。
“你沒有帶回玉觀音像,我們要向賣家賠一大筆違約金。任務失敗,本來你已經沒有機會了,不過組織很好奇你是怎么活著回來的。”
謝興懷嘆了口氣:“當時所有人都向著山勢平緩的那一端跑,但是那片地勢是向平緩那一端傾斜的,所以泥漿自然也向那一側滑落。我看了看頭頂上的山體,相對比兩邊堅固。那邊有警察有泥漿,比這邊更危險,所以我選擇了留下。有輛捷達車正好處于中間微妙的平衡位置,我用車體擋了擋滾石,然后向著相反方向跑了。后來據說那輛捷達車被挖出來了,說明埋得比較淺,泥石流的扇形果然更偏向我學弟的那一側?!?/p>
“你完全可以選一個晴天,偽造一份暴雨預警?!?/p>
“警察局技術科有個叫王順天的,來我們這里給服務器安了殺毒軟件,我沒辦法再對系統的數據動手腳,只能鋌而走險?!彼D了頓,對電話里的人說,“山寺,謝謝你來接我。”
離滑坡路段不遠,是謝興懷預定的通道終點。那是一座山的山頂,有一小片平地,可以停降直升機。雖然狂風暴雨,但是如果飛行員技術夠好,飛一段小短途也并非天方夜譚。
原本他是應該抱著觀音像上飛機的,最后只身前往,山寺竟然沒有把他踹下來,這點讓謝興懷心懷感激。
“哦,小意思,”電話那頭的男人笑了,“你是搞氣象的,你說沒有低空風切變,可以起飛,就可以起飛?!?/p>
電話那頭似乎開的外放,叫山寺的男人暫停了通話向旁邊的誰解釋了一會兒,然后又回來,按下接通鍵:“BOSS說可以。蓮華,恭喜加入藍帽會。”
那是一個向來低調神秘的地下組織,有著極其嚴格的準入條件,謝興懷很高興自己憑借玉觀音像通過了考核。他伸手剝了一顆糖,把糖扔掉,用藍色的玻璃糖紙,折了一頂藍帽子。謝興懷折紙的時候,是思維最清晰的時候,因此他特別喜歡折紙。
多年不見,自己的小學弟變聰明了,他想,但是真正讓人頭痛的是他身邊那個叫李浩的法醫。
謝興懷查過這個人的底,清清白白,并沒有太多痕跡,然而他覺得不對勁。謝興懷有個用別人身份證開的秘密期貨賬戶,在張星的事件時大量買進了A藥材,然后在肖桐回局里報告之前,蹲在肯德基里把賬戶清倉賣掉了,因此他不缺錢。可是機緣巧合,他得知李浩也買了A藥材的期貨。
李法醫清倉的時間比他還晚,踩在最后的鋼絲線上。
這當然有可能是這個叫李浩的人人品好,謝興懷想,但是賬戶上有那么多錢的李法醫,竟然甘于開個小破捷達蹲在三線城市的警察局里,就有點說不通了。
不過世上說不通的事情那么多,每一樣都勞心費神,他就要累死了。他將折好的玻璃糖紙藍帽子放在自己頭上,然后伸手拿起遙控板,調到《還珠格格》,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