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李碩秋 ●黃貴耕 胡明鈺
一線調查INVESTIGATION
臺州銀行原始股權紛爭迷霧
文 《法人》記者 李碩秋 ●黃貴耕 胡明鈺
作為臺州銀行的原始股東,尤子荷長達十年的舉報不僅呈現了他與這家金融機構掌門人陳小軍的財富恩怨,也暴露了臺州銀行在公司治理上隱藏的巨大風險。吉利集團領袖李書福隱名持股,則讓這場金融帝國創始人之間的紛爭更加撲朔迷離
72歲的尤子荷站在臺州銀行總部的連廊上,身邊走過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憤怒和不安。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臺州銀行大樓曾經讓尤子荷涌動過作為創始人的驕傲,但今天,他與臺州銀行的掌門人陳小軍已形同陌路,甚至是勢不兩立。
“我的合法股權被陳小軍非法侵占了。”尤子荷告訴《法人》記者,在過去的十多年中,他為了維護自己在臺州銀行的股份權益,不斷向多個部門舉報陳小軍。
“臺州銀行董事長陳小軍涉嫌利用職權,自批自貸為自己隱名控股的多家公司購買銀行股權,為掩蓋事實,又將涉嫌違法增資擴股的工商登記頁面從工商局檔案室中抽走并刪除相應的電子檔案;還通過自批自貸給自己實際控制的多家公司進行高息轉貸、牟取暴利,嚴重損害了臺州銀行及其股東的合法權益。”尤子荷的舉報聽上去言之鑿鑿,但記者并不知道,舉報人的說辭離真相究竟有多遠?
公開資料顯示,臺州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簡稱“臺州銀行”),其名稱歷經浙江省黃巖路橋銀座金融服務社、臺州市路橋城市信用社、臺州市銀座城市信用社、臺州市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等多次演變,資本金也由創辦之初的10萬元發展到注冊資金18億元,截至2015年12月末,該行資產總額達1235.08億元,存款余額1014.93億元,貸款余額780.77億元。
現已年逾古稀的尤子荷家住浙江臺州市路橋區,年輕時憑著勤勞致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初期已經小有積蓄,頗具投資眼光的他毅然投身于當時尚處襁褓之中的金融服務業。
據尤子荷介紹,浙江省黃巖路橋銀座金融服務社(下稱金融服務社,也即臺州銀行前身)由他、阮觀明和陳小軍三人在1988年共同出資組建成立,注冊資本為10萬元,出資比例分別為陳小軍40%,阮觀明40%,尤子荷20%,陳小軍擔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后經多次增資擴股,到1992年,總股金達到97.8萬元。
尤子荷回憶,1992年4月份左右,在浙江省臺州市路橋區路橋鎮中路營業部二樓總經理辦公室召開會議,參加人員有李書福、陳小軍、阮觀明和尤子荷四個人,具體討論信用社吸收李書福為股東事宜。當時信用社的實際股東是李書福、陳小軍、阮觀明和尤子荷。李書福參與投資后,四位股東內部協商調整了股權比例,調整后的股權比例實際上為:李書福60%,陳小軍16%、阮觀明16%、尤子荷8%,李書福作為隱名股東在工商注冊上并未直接體現其實名股權,且仍由陳小軍擔任董事長職務。
之前的發展與股東合作似乎都一帆風順,股東之間也并無大的沖突與矛盾,轉折發生在尤子荷承包田洋王儲蓄所之后。
據尤子荷提供的《路橋城市信用社承包經營合同》顯示:1995年8月,由陳小軍代表信用社作為發包人,尤子荷代表田洋王儲蓄所承包人,雙方簽訂的承包合同的承包期限為長期。然而只承包到1999年年底,尤子荷就被迫離開他苦心經營,并取得喜人業績的田洋王儲蓄所。
據當時路橋城市信用社財務部核算,也似乎印證了尤子荷不錯的經營業績:
1995年田洋王儲蓄所賬面利潤為43.932922萬元;
1996年田洋王儲蓄所賬面利潤為269.953747萬元;
1997年田洋王儲蓄所全年營業收入為521.686639萬元,年末賬面反映利潤為296.588073萬元;
1998年田洋王儲蓄所賬面利潤為120.363267萬元,沖減當年信貸處罰合計金額為11.7985萬元,實際利潤反映為108.564767萬元;
1999年田洋王儲蓄所全年營業收入為291.974213萬元,賬面利潤為108.968573萬元,沖減當年信貸處罰合計金額為19.9850萬元,實際利潤反映為88.983573萬元。
按照《路橋城市信用社承包經營合同》規定,尤子荷作為承包人可以提取田洋王儲蓄所年末稅后利潤的25%(主任基金10%+承包者獎金15%)。
“可我并沒有按規定提取到應得的承包獎金,而且,在合同有效的期限內直接被陳小軍強行趕出田洋王儲蓄所。”尤子荷分析認為,因為田洋王儲蓄所在他承包后,經營利潤增長迅速,按照承包合同規定,尤子荷應分得的利潤太高,陳小軍眼看尤子荷的收益太高而眼紅,所以,故意制造借口,單方強制取消其承包權。
一位與臺州銀行有多年業務往來的人士告訴《法人》記者,因尤子荷文化水平低,法律知識更是欠缺,尤子荷雖然明知被侵權,一心想討回田洋王儲蓄所的承包權與應分得的利潤,但始終沒有找到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正常渠道,他多年四處上訪和實名舉報均未奏效。
直到2013年11月,尤子荷才向法院起訴,結果法院審理后認為,其承包合同系當時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并不違反國家相關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因此合法有效。但是,因為尤子荷于1999年底已經離開田洋王儲蓄所,造成事實上的承包合同被終止和解除,至今已經達十余年,而尤子荷不能提供訴訟時效中斷與中止的相關證據,故本案超過法定訴訟時效,尤子荷作為原告已經喪失勝訴權。法院據此判決尤子荷敗訴。

臺州銀行總部大樓
因訴訟時效問題敗訴后的尤子荷始終不服氣,一方面認為自己沒有被正式解除承包合同,所以其承包權就應長期存在,同時,他也通過多種渠道搜集了大量證據后,發現臺州銀行存在眾多違法違規的問題,因此,開始了長期的實名舉報。
尤子荷反映,自1988年成立金融服務社至路橋城市信用社再至2002年改制成臺州商業銀行,這期間,陳小軍一直都任董事長兼總經理,整個信用社完全由他一個人把控,甚至包括工商登記變更及增資擴股等涉及全體股東重大權益的決定,也幾乎全部由他一手操辦,從未召開股東會或向股東通報。
“為了調查陳小軍的劣跡,我花費了10余年時間進行調查。”在記者面前,尤子荷一口氣列舉了陳小軍數條“罪狀”:臺州銀行(從創辦至今)董事長一職始終由陳小軍一人擔任,陳小軍長期利用職權,通過自批自貸等手段,以隱名控股的多家公司名義向臺州銀行貸款,然后用于購買臺州銀行改制后的股份,為自己獲取股權;陳小軍還通過18家公司及銀座典當行從臺州銀行低息貸款,然后高息轉貸牟取暴利;最后,陳小軍還將臺州銀行前身原路橋城市信用社花費500萬元購買的1500余畝土地占為己有,并建成由其私人實際控制的金泉農莊金荔泉度假村。
“2002年原臺州市銀座城市信用社進行改制、同時增資擴股成立商業銀行時,陳小軍利用職權,自己審批、自己擔保、自己放貸,通過日泉食品有限公司、匯業投資有限公司等5家公司,獲得貸款21796萬元。”尤子荷稱,陳小軍利用自批自貸的上述貸款21796萬元,將臺州銀行的注冊資本增資為3億元,通過上述五家公司的名義購買股權,使得自己實際控制的股份達到臺州銀行全部股份的53%。

神秘消失的增資擴股登記頁面“158”頁。

工商登記檔案實拍截圖顯示缺“158”頁。
然而,記者獲取的公開工商資料顯示,陳小軍實名股份僅占臺州銀行總股本的0.5981%。
尤子荷告訴《法人》記者,陳小軍利用謝佩君和莫華君等兩人作為法人代表注冊了臺州匯泰投資咨詢有限公司、臺州市日泉食品有限公司路橋分公司、臺州市金座倉儲有限公司、臺州市路橋青少年農業實踐基地有限公司、臺州金荔泉度假村有限公司、臺州華博投資咨詢有限公司、臺州市日泉食品有限公司、臺州山拓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等十余家企業,然后以這些企業及銀座典當行的名義通過自批自貸后,再高息轉貸給民營企業牟取暴利。
陳小軍與謝佩君、莫華君兩人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們之間是否達成過交易?上述10余家公司從臺州銀行貸款后又高息轉貸給了哪些民營企業以牟利?對于《法人》記者的這些追問,尤子荷表示“有證據”,但并沒有向記者出示。記者通過多種渠道試圖聯系謝佩君、莫華君,未果;同時發函向陳小軍核實,迄止發稿也仍未得到回復。
不過,《法人》記者查詢工商企業登記系統時發現,上述10余家企業其法人代表或控股人多數為謝佩君與莫華君二人,并且這些公司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多數公司的主營業收入、員工人數及納稅額不是為零就是對外不顯示;各個公司之間交叉持股的現象也非常普遍。
記者還注意到,臺州銀行涉嫌違規經營的問題并非只有尤子荷一人舉報,據中國經濟網報道,臺州銀行違規將貸款資金轉為定期存款后用于辦理質押貸款;貸款資金被挪用后流入證券賬戶;并涉嫌辦理無真實貿易背景銀行承兌匯票,2015 年9月21日,中國銀監會臺州監管分局臺銀監罰〔2015〕7號對臺州銀行處以130萬元的罰款。
7月28日,針對上述各項舉報,《法人》記者專程赴臺州銀行總部采訪,并留下書面采訪提綱,第二天記者還電話聯系該行品牌宣傳部高級經理鄧明歌女士詢問臺州銀行領導是否接受當面采訪。鄧經理電話中告訴記者,采訪提綱已經轉交銀行領導,目前還在開會研究,領導尚未明確是否接受采訪。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份舉報材料中,多次提到吉利集團董事長李書福作為黃巖路橋銀座金融服務社(系臺州銀行前身)第四位原始股東,并曾經隱名持股達60%。尤子荷還提供了有李書福本人參加并簽名的兩份股東會議記錄。其中一份《路橋城市信用社股東大會決議》內容顯示:李書福與其他股東于1995年2月15日,在路橋城市信用社總經理辦公室討論了增資擴股與尤子荷承包田洋王儲蓄所等事項,會后有李書福等與會人員的簽名;另一份是《關于臺州商業銀行股權問題的處置框架備忘錄》,主要是針對陳小軍利用董事長職權,自批自貸銀行資金給其實際控制的臺州市匯業投資有限公司和浙江臺州金橋集團兩公司分別增持有原臺州商業銀行(系臺州銀行更名前身)10%股權,涉嫌侵害原始股東們合法權益的問題,因此,陳小軍被排除在外,參與股權問題處置會議的有臺州銀行原始股東李書福、尤子荷及阮觀明三人,經三人討論形成的處置備忘錄顯示:尤子荷堅持認為陳小軍偽造4732萬元的董事會決議,堅持認為陳小軍有嚴重經濟犯罪行為;阮觀明認為陳小軍利用股權自批自貸,為匯業公司、金橋公司提供資金,分別占有臺州商業銀行10%股份;李書福認為陳小軍可能有經濟問題,但依據缺乏司法部門的認可。
該備忘錄還對追回的款項和股份如何分配及所需費用的分攤做了詳細的規定:如能追回被陳小軍侵占的股金和股權,其中李書福可分得60%被追回的股金和10%追回的股權。最后還經尤、阮、李協商一致,具體由尤子荷負責調查落實和解決追回股權和款項,所需費用李書福負擔50%。
在該備忘錄后面也有李書福的簽名,但日期不詳。
公開資料顯示,李書福創辦的吉利集團自2002年1月開始持有臺州商業銀行、臺州銀行10%的股份。(臺州商業銀行系臺州銀行的前身——記者注)
7月29日,《法人》記者就相關問題專程前往吉利集團杭州總部進行核實,因李書福本人外出不在公司,記者留下書面采訪提綱,該公司工作人員接受采訪提綱后表示會盡快轉交李書福,但直至截稿前,尚未接到吉利集團與李書福的相關回應。
隨著記者調查采訪的深入,臺州銀行的前身——“路橋城市信用社”時期一次非同尋常的增資擴股過程,也開始浮出水面。
尤子荷實名舉報反映,陳小軍在長期擔任臺州銀行董事長期間,不僅可以隨時根據他的需要增加和變換股東股權,而且可以任意改變銀行檔案資料。
其中最為突出的例證就是,一份記載有戴菊芳、陳小兵(斌)等自然人控制的公司法人參加股東增資、擴股情況的登記資料,落款時間為1997年8月,在臺州市路橋城市信用合作社的《企業法人申請變更登記注冊書》中編號為158的頁面,里面不僅詳細記載了包括陳小軍、阮觀明及尤子荷等7個股東原有股金及股份,還有增資擴股后的股金和股份的詳細數據。并且上面有所列全部股東的簽名與蓋章。這份重要登記資料居然在工商局的電子檔案與紙質檔案中神秘消失了。
據尤子荷反映,在他公開實名舉報陳小軍之后,并在舉報內容中指出該頁面中的他和阮觀明作為股東的簽名蓋章系偽造。因為他本人在從工商局查詢到該頁面之前,從來沒有看過該登記頁面,更不知道頁面中記載的多出的四位原始股東是如何取得股東增資擴股的股份的。過了一段時間,當他再去工商局核查該股權的真偽時,就發現該頁面居然找不到了,而是用了一張與股權毫無關系的表格充數,尤子荷當時打印了該頁面,打印的日期顯示為2014年1月15日,因此可以推斷,丟失“158”頁面的時間應在2014年1月15日之前。
7月28日,《法人》記者帶著疑問前往臺州市路橋區工商分局進行核實,該局查檔室工作人員熱情接待記者,并當場給記者打開電子檔案進行查詢,果然發現該頁面不存在,尤其蹊蹺的是,該頁面編號前的157頁和編號后的159頁都在,唯獨缺失158號頁面。該工作人員當時認為可能是制作電子檔案時被漏掃描了,因此,她立即向紙質檔案室調取紙質檔案,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紙質檔案中同樣僅僅缺失該頁面。
因為無法做出合理解釋,因此,他們又幫助記者聯系該局辦公室負責人,請局辦公室協調記者采訪相關局領導進行了解。該局辦公室陳副主任也同樣認真負責,并積極聯系局領導,因為當時局領導在外面開會,陳副主任與記者約定,等他聯系上局領導并了解清楚相關情況后,再向記者反饋結果。
第二天,記者再次致電陳副主任,陳副主任說局領導很重視此事,目前正在協調相關部門進行核查,因為時隔多年,檔案室管理換手人員次數多,因此,調查清楚需要一定的時間。陳副主任表示只要有結果一定盡快反饋,并向記者要了電子郵箱,以便調查結果出來后及時書面反饋。但直至截稿前,尚未接到該局調查結果的反饋信息。
據了解,臺州銀行自從由信用社更名為臺州商業銀行之后,其工商登記檔案就移交至浙江省工商局,為了進一步查實消失頁面真相,7月29日,《法人》記者奔赴浙江省工商局采訪,該局韓秘書通過查詢后告訴記者,臺州銀行移交浙江省工商局的工商登記資料的時間,應該是在2002年改制成臺州商業銀行之后,而神秘消失的頁面是信用社期間的1997年,因此,浙江省工商局沒有這一時期的相關登記資料。
該神秘消失的工商登記頁面,到底掩蓋了什么?究竟是何人所為?作案人又是通過何種手段將保存在工商局的檔案材料盜走并從電腦中予以刪除的?對此,《法人》記者將繼續追蹤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