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雷雯
薩豐《風之影》的懸念架構模式
北京 雷雯
本文從懸疑小說的角度欣賞和分析薩豐的《風之影》,討論其“書中書”的故事框架,“Y”字型雙線結構以及如何搭建懸念迭出的故事迷宮,使整個故事猶如一個分岔小徑的秘密花園。文中探討了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營造等方面的高超技巧,同時也認為其存在歷史描寫中過于枝蔓的弊病。
懸疑小說 《風之影》 釋疑者
在電影圈當了半輩子寫手的薩豐決定寫《風之影》的時候懷抱野心,正如他告訴出版社朋友的,他要以巴塞羅那為背景,追溯并還原“二戰”后那段被時光掩埋的歷史。學者在分析這部風靡全球的暢銷書時多離不開對它“歷史寓意”方面的探討。他們認為真實的歷史場景與對得上號的年代具有弦外之音和不同的敘事功能,它可能是為了給讀者制造意識幻覺,也可能是為了影射“二戰”后恐怖的佛朗哥政權;還可能是對社會中人們集體記憶加以利用,在編一個新奇有趣的故事時增加書的歷史厚度。只看本書的標題《風之影》,其寓意著“如風之影,可感不可見”的歷史,作者的寫作雄心已經非常明顯,然而看完這本小說就會發現其本質上仍然是一部純粹的懸疑小說。被這部書吸引的中國讀者或者說大部分讀者對巴塞羅那并不熟悉,對“二戰”后西班牙的歷史也未必有多大興趣,他們之所以被吸引首先是因為懸疑小說的類型,其次是因為作者成功的謀篇布局。懸疑小說雖然讀者眾多,但它并不好寫。一個作者在進行懸念架構時就如下棋時的排兵布陣,每個懸念都如一顆棋子必須擱置得恰到好處,如果棋差一著,即使棋下完了,也是個敗局。于一部懸疑小說而言,它格外強調縝密的全局觀念并要求作者不斷調整寫作次序,故此,本文不討論小說的歷史內涵和哲學意義而關注這部懸疑小說的核心問題——懸念架構。
懸疑小說通常以“懸念”為中心并貫穿始終,讀者以破譯謎題來滿足閱讀快感,所以,一部懸疑小說中的人物按照功能劃分必須有“設疑者”“活動參與者”和“釋疑者”。“設疑者”不是作者,而是為了促使情節發展而被作者隱藏起來的人物,為了吸引讀者的興趣,他通常會在小說結尾現身。“活動參與者”是小說的中堅人物,也是小說主體表現部分,他引發事件,推進故事進程,將懸念一步一步擺在讀者面前。“活動參與者”常常處于危險之中而不知狀況。“釋疑者”就是揭破謎題、揭開真相的人。在小說中主人公一般會同時扮演幾個角色,但是情節安排基本上不離“設疑—參與活動—解疑”這一套路。《風之影》的套路也大抵如此。
十一歲生日的早晨,名叫“達涅爾”的“我”被父親偷偷帶往“遺忘書之墓”。根據規定,第一次造訪這里的人帶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并承諾要用生命保存它、保護它。“我”選中了《風之影》并被它吸引,“我”想要讀這個作者其他的書,卻發現檢索不到任何信息。從此,“我”開始了尋找作者“卡拉斯”的探秘之旅。《風之影》猶如迷霧之舟,載著“我”在回憶的水面重返過去。“我”一直被兩個謎團困擾:一個是要搞清楚燒掉卡拉斯所有書的怪面人拉因·古柏是誰?另一個則是,為何“我”的種種經歷跟卡拉斯的《風之影》中的情節屢屢重合?謎題被努麗亞留下的手稿揭破,“我”知道了卡拉斯的故事,也知道拉因·古柏正是卡拉斯自己,“我”遭遇的種種除了部分巧合,大多都是“卡拉斯”根據自己書中情節設計出來的。在這個故事之中,“設疑者”是卡拉斯,“活動參與者”是達涅爾,“釋疑者”是努麗亞。整個故事套路并未跳出一般懸疑故事的窠臼,它仍是一部典型的懸疑小說。我們可以從它最出彩的地方即故事框架和敘事結構的設計,來領略一下懸疑小說的特殊魅力。
首先,薩豐采用“書中書”“故事套故事”的形式讓小說在空間上呈現出一種回環型的迷宮狀,而謎底就在迷宮的中心。小說取名《風之影》,主人公達涅爾從“遺忘書之墓”中拿到的書也叫《風之影》。“我”開始尋找作者卡拉斯其他書的時候莫名被一個怪面人追蹤,這個怪面人想要燒掉“我”手中的這本書,因為這是卡拉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本書。“我”發現“被怪面人追蹤”和“四處燒書”的遭遇竟與卡拉斯的《風之影》的情節是一致的。當“我”從守墓人伊薩克的嘴里知道怪面人如書中人一樣都叫“拉因·古柏”以后,“我”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之中。他的名字和卡拉斯《風之影》中的怪面人同名,《風之影》中的內容在“我”身上重演了。接下來“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在于揭破“拉因·古柏”的身份,然而隨著“我”追查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人被扯進這個漩渦之中。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故事與故事之間又環環相扣、互為因果。敘事大師博爾赫斯就通過反復對傳說、見諸記載的人物事件進行重述來演繹事物的多種可能性。薩豐在《風之影》中試圖通過不同人的口重述同一件事,這樣給達涅爾提供了推論事情的多種可能性,卻也給他和讀者制造出一堆幻象和謎團。《風之影》迷宮式的形式構造就對整個故事形成“障礙”,“歷史”陷入無盡的循環,懸念如同層巒疊嶂,從迷霧到光明總是短暫易逝;故事在陰暗的哥特式場景下,拉起神秘的帷幕,無論是書中人還是讀者,隨著夜河航船,離真相的目的地越近越恐懼。而這正是作者引人入勝的敘事技巧。
其次,一個以“尋找”為主體的故事主要由兩代人的愛情來呈現。第一代人卡拉斯愛上了好朋友的妹妹佩內洛佩,他與好朋友反目;佩內洛佩懷孕后被軟禁在家,最后大出血而死,卡拉斯一個人逃到法國成了一位潦倒的作家。第二代人達涅爾也愛上了好朋友的姐姐貝亞,兩個人的感情同樣受到貝亞家庭的阻攔,達涅爾亦和好朋友托馬斯失和。隨著達涅爾“尋找”的深入和感情的發展,“卡拉斯”的愛情故事慢慢浮出水面,兩代人在感情遭遇上的相似性也引發了達涅爾內心的好奇與恐懼。探知卡拉斯的過去也是探知達涅爾自己的命運,這個“尋找”過程瞬間成了尋找自己人生方向的旅程。一般的懸疑小說通常是單線發展,薩豐卻讓代表卡拉斯愛情故事的“過去時”和代表達涅爾愛情故事的“現在時”兩條線索雙線并進,在不同節點彼此呼應;讓人產生宿命似的“輪回”錯覺,進而兩線呈“Y”字型交叉后,兩代人的故事又纏繞在一起,制造出一種時空上的混亂,使故事陷入千頭萬緒之中。充滿迷霧的河道開滿“惡”之花,流血、犯罪、死亡,在兩代少年各自的成長途中一路險阻;在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之中,面對愛情、友誼、夢想,他們的人生選擇便成了解開謎題、通往真相的幽徑。
當薩豐在故事外部搭建了一個層層嵌套的框架,內部又以交叉雙線作為故事支撐時,剩下的便是要在這個迷宮內部結繩織網,形成延阻主人公和讀者順利抵達秘密花園的岔路。《風之影》全書分為《遺忘書之墓》、《煙塵往昔》(1945—1949)、《悲慘歲月》(1950—1952)、《天才瘋子》(1953)、《幻影之城》(195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1933—1955)、《風之影》(1955)、《垂死囈語》(1955)、《出場人物》(1966)九部六十三節,有名字的出場人物達到六十多位,帶著故事和線索而來的人物有四十位左右。所謂的“岔路”即是指這些人物提供的故事線索。在首章達涅爾開啟尋書之旅以后,每出場一位人物即會帶來一個或多個故事,薩豐在講故事時從不浪費“人力資源”。每個人物的主要功能都服務于故事。這些故事或者負責提供線索解開部分謎題,或者成為新的懸疑。比如達涅爾去找努麗亞了解卡拉斯時一方面確認卡拉斯返回巴塞羅那的傳聞,另外一方面又因為努麗亞提供新的線索——燒書人拉因·古柏說話的聲音像卡拉斯曾經的朋友豪爾赫,使達涅爾剛從一條岔道走出旋即又走進了另一條遠離真相的岔道。《風之影》中每個人物與攜手而來的故事都如“Y”形結構故事樹上生長出的新枝葉、故事迷宮中的條條岔路。他們枝葉毗連、縱橫交錯,哪怕有時候人物與人物之間相隔千里,薩豐都能將他們聯系起來,提供線索、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
一部懸疑小說設置迷宮似的框架,有了設疑者和眾多活動參與者,目的還是要制造懸念,而且最好是讓懸念貫穿始終。懸疑小說的魅力就在于藝術處理上采取一種積極手段激活讀者的緊張與期待心情,它是整個故事是否出彩的關鍵。事實上,大部分的小說都可能含有這樣那樣的懸念,像《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然而,懸疑小說不但以懸念為核心,它包含的懸念是其他類型的小說所不包括或在數量上不可比擬的。這些懸念成集結束,按照一定邏輯形成有效的故事鏈。懸念安排是否緊湊、合理、引人入勝則成了體現一個懸疑小說家敘事技巧最直接的評判標準。
《風之影》的懸念是綿長而緊張的,因為它的敘事時間跨度非常大,有關“達涅爾”的這條明線就從1945年一直寫到1966年,“卡拉斯”那條暗線的起始時間可以追溯到1900年。首尾兩章負責交代故事起源和人物的最終命運,不參與“尋找謎題”的偵查過程。其他幾章,如《煙塵往昔》《悲慘歲月》《天才瘋子》《幻影之城》四章書節號是連續的,即從一到四十五,講述的是一個以達涅爾為中心的現在時故事,是他“尋找卡拉斯”的故事;《憶往手札》是努麗亞寫給達涅爾的信,完整講述了胡利安的故事,是一個過去時故事。《風之影》《垂死囈語》是現在時的達涅爾與現在時的卡拉斯最終相遇,打破悲慘命運的魔咒取得勝利的故事。在這個漫長的尋找過程中,如果所有的線索只安排在一條單線上,或者懸念設置的距離過遠,那都很可能讓讀者失去耐心。懸念出現的頻率顯得尤為重要,而“Y”字型雙線交叉結構不但解決了頻率的問題,分屬不同線索的懸念交替出現也可以消除單線結構懸念密集帶來的乏味、單調的可能性。下面將以兩條主要的線索為例,具體呈現一下薩豐對于懸念的安排:

卡拉斯之謎

章節號 信息 釋疑人/線索17 卡拉斯1936年夏天死在巴塞羅那的小巷子里。努麗亞(伊薩克女兒)24卡拉斯的戀情受阻,與豪爾赫反目,佩內洛佩被軟禁,全家搬去阿根廷。費爾南多(卡拉斯中學同窗)25卡拉斯受阿爾達亞先生關照,傅梅洛暗戀佩內洛佩差點射殺卡拉斯。費爾南多31傅梅洛拿走了卡拉斯與佩內洛佩的合影;卡拉斯母親與阿爾達亞先生有曖昧。阿爾達亞夫人撞破卡拉斯與佩內洛佩偷情;佩內洛佩錯失私奔機會。哈辛塔(佩內洛佩奶媽)34阿爾達亞家舊宅發現兩具石棺,一具寫著佩內洛佩的名字;達涅爾在老宅被神秘人驅趕。達涅爾38達涅爾推測豪爾赫殺了卡拉斯躲在老宅,遭到努麗亞的否認。努麗亞39 卡拉斯父親在殯儀館認尸時,態度奇怪。巴塞羅(克拉拉的叔叔)

燒書人之謎
以上兩個懸念是《風之影》中最重要的兩條線索,他們互相關聯,交錯出現,可以還原大部分“卡拉斯”的故事:卡拉斯是母親的私生子,養父開著帽子店。卡拉斯的母親與阿爾達亞關系曖昧,卡拉斯受阿爾達亞先生照顧進入貴族中學,和他兒子豪爾赫成了好朋友。因為與他女兒佩內洛佩相戀和豪爾赫反目,佩內洛佩私奔失敗被囚在家中。佩內洛佩很可能懷孕,并與孩子一起死在舊宅。卡拉斯一個人逃亡法國成了作家。在達涅爾尋找之旅的四十二節里,除了“卡拉斯之謎”進程最遠,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卡拉斯很可能沒有死;關于“燒書人之謎”,似乎讓敘述人已經走進了一個錯誤的胡同——豪爾赫是怪面燒書人;佩內洛佩的身份和去向之謎雖解開,卻又開啟了新的謎題——她為什么會死?除此以外,本書還有一堆小謎題,如“費爾明的恐懼”“米蓋爾的失蹤”“不存在的地址”“帽子店里的十字架”“養老院的好色老頭”“神秘的照片”等,他們有的解開,有的沒解開,它們串在一起既成了對于故事主線發展的推力,又成了困惑讀者的迷障。我們因此可以從密集的懸念窺見薩豐結構故事的方法和用意:多線并進使故事內容變得復雜多變,同時又最大力度地刺激讀者的大腦,驅使他們從大量的信息中抽絲剝繭,尋找抵達真相的路徑。
《風之影》作為懸念小說是非常出色的,循環相嵌的敘事技巧佐以極富鏡頭感的語言、電影場景般的描寫、個性鮮明的人物,讓它贏得廣大讀者的喜愛,研究者也都給予了高度評價。然而,我讀這部小說時,欣賞之余,也發現一些藝術上的瑕疵。薩豐雖然極盡全力去將所有的人物、線索、故事聯結起來織成一張嚴密的大網,布了一個大局,但他在釋疑部分卻有些簡單、粗暴,不等讀者走出迷宮就自毀城墻,將真相大白于天下。全書進行到第四部分第四十二節時,除了“佩內洛佩的去向”“費爾明的恐懼”“不存在的地址”之謎被破譯,其他所有的謎團都停滯在不同的階段,等待揭秘。就在這時,一直愛著卡拉斯的努麗亞死了,留書一封,即第五部分“憶往手札”。她用十二節的內容,采取全知全能視角將前文埋下的謎底逐一揭開。努麗亞不但通過講述胡利安前塵往事的方式將主要的謎團答案告知公眾,更是事無巨細地將前文埋下的伏筆一一做了呼應。如第三十節,在達涅爾和費爾明去養老院找哈辛塔時遇到的好色小老頭,他自言自己被無情的子女拋棄了。努麗亞竟然在自己的信中,借談自己被公司老板騷擾時,順勢揭穿了老頭的身份。又比如卡拉斯房間掛滿十字架的秘密,本來只是達涅爾密探帽子店時主人公和讀者心里的疑惑,努麗亞竟然可以超越自己人物視角的限制,得知讀者心中疑團并幫忙作答,這已經違背了正常的敘事邏輯。這種無所不知型的釋疑,簡直像作者親自走進書中,為自己書中不能自圓其說的部分“答讀者問”,有點虎頭蛇尾的嫌疑。當然這似乎是很多小說家的通病,他們總是只允諾讀者一個好的開頭,卻不負責一個同樣絕妙的結尾。
《風之影》用了五六十萬字、三四十個人物來講一個故事,為何結尾會如此倉促?這大概是因為有過分求全的意圖。為了讓筆下的次要小人物出場貢獻一條有利于主線發展的線索,薩豐總是不嫌麻煩地交代這些小人物的身世,比如哈辛塔如何從家鄉來到巴塞羅那,哈辛塔在進入阿爾達亞家經歷了一些什么苦難。就連只是幫達涅爾指了一下路找到哈辛塔的好色小老頭,薩豐都要跟讀者解釋他為什么進入養老院,甚至還要將他和努麗亞發生一點無關緊要的聯系。這種“求全”致使薩豐在人物形象處理未免詳略不當,讓本來經絡分明的故事變得臃腫、冗長。此外,薩豐對于《風之影》的寫作有一種歷史感的追求,他在小說中對巴塞羅那地標性的建筑、風貌所進行的帶有雕琢性的描繪,對于戰爭創傷的描寫和討論,似乎抓住了一切機會體現歷史風貌。對于情節性的懸疑小說來說,這種寫法雖然可以使作品變得豐富、飽滿,卻也難免顯得枝蔓叢生,很可能會拖住故事發展的進度,甚至影響閱讀的興味。薩豐就是被這些不必要的“交代”、刻意的“描繪”影響了寫作的節奏,一本書寫了四五十萬字,故事的“謎底”還是云遮霧繞,難識面目。作者已經沒有篇幅和力氣繼續,只好一刀斬斷,戛然而止。
雖然《風之影》在“釋疑”部分有如此瑕疵,但它還是打破了一般懸疑小說容易陷入結構簡單、線索單一、人物單薄、故事雷同的類型化寫作套路。我們要贊許薩豐對懸疑小說或者對通俗小說在思想厚度方面的追求,這種實驗性可視為一種藝術自覺,同時對于后來人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性。另外最值得一提的是薩豐的語言藝術,抒情時豐澹華美、議論時機智幽默,一切正如書中克拉拉小姐所說,《風之影》確實是一本可以讓人“體會到閱讀的樂趣”,讓讀者能欣賞到“想象力、神秘感和語言之美”①(〔西〕卡洛斯·魯伊斯·薩豐:《風之影》,范湲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頁)的佳作。它之暢銷并非偶然!
作 者: 雷雯,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