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2015年9月,劉紹華的著作《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與流動青年》在內地出版。這部書耗費了她10年的心血,包括長達20個月的田野調查和一整年的蹲點。2004年年底,劉紹華背著行囊獨自進入涼山,進入彝族人口聚居的“腹心地帶”——昭覺縣一處高山盆地做蹲點。這個被她化名為“利姆”的彝族鄉鎮,是二十世紀初涼山地區海洛因、艾滋病疫情的“震中”。
1995年—2005年
猜火車和“成年禮”
26歲的木噶是第一個主動和劉紹華打招呼的彝族青年。很快,這個熱情能干、見過世面的小伙子成為她的朋友、弟弟,以及田野調查的重要幫手和翻譯。到后來,木噶的家人、兄弟、朋友也都成為劉紹華在當地的準“家人”和重要報導人。
17歲時,木噶和同伴們第一次跑到成都“耍”,然后又去了西安、北京。在北京,他開始吸毒,并因偷盜被抓,判勞教一年。
自80年代起,利姆的彝族年輕男子就開始加入中國農村“流動人口”的千萬大軍。他們設法步行穿越140千米長的山路,到達鄰近的越西縣普雄鎮。在那里,跳上一節馬上要開動的慢車,去往外面的世界。
和那些進城打工賺錢的漢族農村青年不同,他們多半沒有明確的目的和計劃——“找樂子,進城耍一耍”是主要的動因。再加上他們多數不識字,不會講漢語,缺乏漢族的“經濟理性”,很難在城市里成為雇傭勞動力,或者做成小生意。
急速發展的都市的繁華,令這些從閉塞的大涼山來的彝族青年耳暈目眩。“有錢就好耍,沒錢就不好耍”,當身邊的一點盤纏用完后,“摸包包”、偷搶扒竊成為他們在城市游蕩、探險的主要生存手段。勞改、入獄成了家常便飯。有意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在監獄里學會說漢語。
1990年代,中國開放邊境貿易,海洛因等毒品流入鄰近“金三角”的中國西南地區。在都市流動的彝族青年中,吸食海洛因成為一種時髦消遣——一方面,這是口袋有錢才吸得起的“奢侈品”;另一方面,它也緩解了他們離鄉背井帶來的壓力、疼痛,有助睡眠,以最便捷的方式給他們帶來幸福、安逸和滿足的幻覺。
最初,他們把這種白色粉末叫作“Yepi”——即彝語中的“鴉片煙”。1950年代之前,Yepi是只有土司和黑彝貴族們才用得起的“好東西”。他們也把海洛因當作頗有面子的“好東西”,用來招待朋友,酬謝貴客。
1996年,英國導演丹尼·博伊爾拍了一部引起爭議的電影——《猜火車》。影片描繪了一群愛丁堡地區的無業青年,他們整日無所事事,到處游蕩,吸毒、嗑藥、偷竊,“無惡不作”。
“我認識的這些彝族青年和他們沒有什么不一樣。就是年少輕狂,他們就是要找滋味、找意義嘛,他的生命需要找一個意義,讓他感覺他活著,他為什么活著。只是他找意義的方式,和我們這些從小一直讀書、走乖乖牌的人找的路徑不一樣。但其實,我們在青春時期都在找意義。”
在劉紹華眼中,這是理解木噶們的一個關鍵。“沒有人會主動走到那個坑里去。他在尋找生命意義的時候,不小心就掉進去了。”
海洛因價格昂貴,這些成癮的彝族青年大多采用一種更為便宜的方式——靜脈注射。最終,彼此共用針頭導致了艾滋病的傳播和擴散。
1995年,中國政府開始在監獄與勒戒所強制抽取吸毒者和毒販的血液,以檢測艾滋病毒。同一年,涼山地區發現首例因注射海洛因感染艾滋病的彝族青年。
涼山諺語說:“野雞也要回家。”無論外面的花花世界有多么精彩眩目,這些游蕩在外的彝族青年平均每三四個月返家一趟。他們也把毒品、艾滋病帶回了故鄉。1990年代初期,在利姆,這些回鄉青年在大庭廣眾之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吸食海洛因。
1995年至1999年間,海洛因在利姆的泛濫達到頂峰。1997年,利姆通報第一例艾滋病感染案例。90年代末期,因為海洛因引發的艾滋病傳播,這里成為涼山艾滋病“重災區”。
90年代中期,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后,彝族民間的“家支”和當地警方差不多同時投入掃毒、禁毒工作。2002年后,中央政府和國際援助機構合作的項目開始進入涼山地區。
在書里,劉紹華記錄下木噶和他3位表兄弟(馬海古者、馬海布都、賈巴曲鐵)青春游蕩、吸毒和戒毒的故事。大哥古者在“中英項目”中被查出感染艾滋病,繼續外出當包工頭,2009年病重被帶回涼山,不久病逝;布都一再沉湎于毒品,繼續在外頭惹事生非;沉默內向的曲鐵在家鄉戒毒后,忍不住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多次外出打工。
出身“畢摩”(彝語,即傳統信仰中的祭司和儀式治療者)世家的木噶,是表兄弟里頭戒毒最為成功和徹底的一個。2003年從北京戒毒歸來后,他叫上表弟曲鐵,兩人打雞,以名字發誓不再吸毒,然后一同喝下雞血。他對動物血液背后的力量心懷敬畏。
每次回鄉,木噶都要舉辦“畢摩”儀式祈禱平安。
在一次聊天中,劉紹華問幾位兄弟:當年和他們一同外出游蕩、探險的同伴有多少已經不在人世了。
其中一位板著手指,數落著他所在的家支1995年到2005年中死去的年輕人。他給出的數字是99個。“都是最聰明、長得最好的,但都不識字。有打針死的、被打死的,也有失蹤七八年不知下落的。”
2015年9月:“消失”的群體
在21世紀頭10年初期,涼山有超過四成的吸毒者成功戒毒。這些擺脫海洛因的幸存者終于走完了他們的“成年禮”,以各種方式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有的回到涼山,有的繼續在城市里尋找機會。
劉紹華的兄弟中,常年在成都謀生的只剩一個。“以前在成都做包工頭。現在也沒機會了,沒有很固定的職業或者生意,有什么機會就做什么。”
“當都市經濟越來越制度化、產業化,營業需要登記,一切納入納稅的制度系統里,這些人的路途也越來越少了。”她說,“因為他們不可能受雇了。很多人當年即使沒有得艾滋病死掉,也染上了肝病。你讓他們去做重體力的事情,也已經不行了。”
3年前,劉紹華曾回涼山看望兄弟們。從木噶和他的朋友那里,她得知一些近況:一些當年靠販毒致富的年輕人已金盤洗手,里頭混得好的,在成都開起了廉價彝族餐館,手頭有了一些錢,在商量著準備去香港旅游。
“惟一不變的,就是繼續把大把銀子花在和兄弟們的吃喝玩樂上。”劉紹華無奈地說,“他們還是把兄弟間的情誼放在夫妻關系之前。”
劉紹華最近一次回涼山是2012年。在她參加的一場葬禮上,她發現一些老年婦女穿著年輕女性的服裝在迎接賓客。“因為,大部分女孩都出去了,有的跑到廣東去打工。變化很大,她們有點兒像早年漢區的移民打工妹的模式。”
90后、00后一代的彝族青年們陸續走上了打工之路——去往廣州、東莞等珠三角的工廠。“不再餐風露宿了,不再像過去游蕩、偷竊、吸毒,漸漸進入主流。從某種程度講,也是馴化的開始。”
令劉紹華擔憂的是,隨著這一波外流打工潮,涼山出現了新的問題——越來越多的留守兒童、留守老婆、留守老人。“他們現在的處境,已經越來越像漢族農村人口往外走后所面臨的家庭問題。”離婚的越來越多,“女人可能去電子廠,男人可能去工地,如果他們不在同一個地方,這樣的家庭就可能面臨破裂。”
“這會是一條不歸路嗎?”她反問道。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