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間（組詩）

張偉鋒

細小的山路

在日復一日的歲月里，它向著山的內部延伸

首先經過巖石的叢林，之后，途經土質松軟的洼子

幾場暴雨過后，泥土和石頭砸落下來

攔腰擊斷它，宛如大雪封山。進山的人

無路可走，只得扛來鋤頭，搬來救兵

給一條受傷的野蛇行醫治病。細小的山路蜿蜒著

通向古老的崖畫，連接著瘦小的村莊。來回的人們

經由它的指引，閑適自如地游走在傳說和現實之間

一邊高聲歌頌神的庇佑，一邊低頭安靜地飲酒

在日復一日的歲月里，等待著新的光芒出現

冰雹天氣

雪白的子彈，來自高處的天空

渴望一生的蔚藍

瞬間不知去向。灰蒙蒙的，黑沉沉的

一定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定有許多刻進肌膚的疼痛……

所以，這看似開闊的天際，無法承受

它讓出了混沌的冰雹天氣。站在路邊的佤族婦人

對著春天的茶園哭泣了半天：看見她的人

正沿著彎曲的公路行駛

在幾次打滑之后，灰色的面包車終于喂進側溝

它的樣子，像是要自個埋葬自己

白鷺帖

他坐在湖畔。湖的中心有島嶼翠綠

有白鷺來回飛翔

藍在高處，這渾身潔白的精靈

仿佛跳出命運原先的軌跡

閑立枝頭嘶鳴，兩兩結伴而行……

仿佛在抗拒外面的大勢和擠壓。安身立命

在湖的軀體，在島的心臟——

他坐在夕陽里，一個長途跋涉而來的漫游者

手心向著溫暖

后背靠著無邊無際的孤獨

他的夢想簡單而直接，做一只有依有靠的白鷺

春風日

群山在風中歡笑，只有你的碑石靜默不語

每年的春風日

我都會來此祭奠，那些浩如煙海的往事

會隨著陽光明媚任意翻滾。遠去的日子

不是一味地美好，很多時段里，河流泥沙俱下

……穿過歲月設置的荊棘，與亡魂并立的軀體

已經收得包容萬事之心

塵世間

還有什么需要嚴密防范

天空一再拔高

一再蔚藍。真想愛

真想躲避

我的鄉村

褪去了顏色和衣裳

它們這是在決裂，在割斷臍帶

讓血慢慢流

唯有時光使我畏懼

它們像天使

也像魔鬼。生命死于呼吸

小樹生長，大樹腐爛

塵世間。萬物在練習縮身之術

我們假裝看見

我們穿行在氣勢磅礴的海洋，到一半

或者更短

看來的故事

后來，他死了

死在人們的目光中，死在人們的喧鬧中……

天地之間。只有他才是安靜的

很明顯，他在享受命運賜予的這場盛宴

誰也不能打擾

他一生過得凄苦。他是一座礦藏

一生被不停地開挖

后來，終于掏空了。后來，他死了

死得安靜

他的安靜，讓人難以置信

他躺著的身軀

恰好被我撞見，而我

恰好在塵世的縫隙里尋找死亡的秘密

亂墳崗

一個人看見天要黑了

一個人看見雨水飛過來了

在放下世俗的游走中

途經亂墳崗

樹木們青蔥翠綠，以前高出泥土的石頭

現在塌陷下去了

仿佛要向大地深處自由墜落

仿佛裸露在外面的時間太久

開始想念里面靜臥的人

在亂墳崗，亡魂們無名無姓

所以你無法猜出他們的過往

也無法得知他們的后人去了何方

在遷徙的路上

阿佤人以口口相傳來記述故事

又因老人們陸續離開慢慢忘卻

生命，在這樣的簡單演變中

回到了生命

回到了泥土，回到了

最初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