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
說過了沈家名品“萬三蹄”,還得表一表周莊另外一種佳肴——列入江南三大名菜的“莼菜膾鱸羹”,它也同樣聯結著一位著名的歷史人物。
西晉文學家張翰,盡管和異代同鄉“沈大腕兒”生長在一塊土地上,同喝的是太湖水,但他卻是典型的瀟灑出塵、任情適性的魏晉風度。史載,一天他正在河邊閑步,忽然聽到行船里有人彈琴,便立即登船拜訪,結果,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大相欽悅”。許是像俞伯牙與鐘子期那樣,以曠世知音相許吧,反正是已經到了難舍難分的程度,最后,他竟隨船而去,而未告知家人。到了洛陽,他當上了大司馬東曹掾這個不大不小的官。后來,因為眼見朝政腐敗,天下大亂,為了全身遠禍,遂于秋風乍起之時,托言思念家鄉的菰菜、莼羹、鱸魚膾而買棹東歸。朝廷因其擅離職守,予以除名,他也并不在乎。他說,人生貴在遂意適志,怎能羈身數千里外,以貪求名位、迷戀爵祿呢!后人因以“莼鱸之思”來表述思鄉懷土之情。
如果說,讀無字之書——社會調查也好,出外旅行也好,對一般人來說,有利于豐富人生閱歷,獲取活的知識,開闊眼界,增益見聞;那么,作為一個作家,特別是散文作家.還有更現實、更直接的收獲,那就是在讀無字之書的同時,有效地充實了創作的素材,甚至完成了創作的構思。
2015年,我有機會重訪江蘇,曾有常熟古里之行。與前次隨走隨看有所不同,這次索性就把景觀游覽直接當作一部書卷來展讀,然后寫出了游記,題目就叫《客子光陰詩卷里》。我想,書香是古里的靈魂,是這座千年古鎮的主題詞,而詩卷則是它的展現方式。這樣,我就借用古代畫卷分為引首、卷本、拖尾的說法,寫了一篇生面別開的游記。
首先入眼的是清代四大藏書樓之一——鐵琴銅劍樓,于是,我把它作為詩卷的“引首”。踏在潤滑的苔痕上,似乎走進了時間深處,生發出一種時空錯位的神秘感覺,說不定哪扇門“吱呀”一開,迎面會碰上一個狀元、進士。粉墻黛瓦中,一種以書為主體的竹簡、雕版、抄本這些中國數千年文明史進程中的文化符號,讓他鄉客子親炙了瞿家五代在藏書、讀書、護書、刻書、獻書中所輝映的高貴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守望,體味到高華、雋永的書香文脈。
那么,這部手卷的“卷本”在哪里呢?那就是凸顯歷史名鎮、江南水鄉、時代文明三大主題的文化公園。堪資令人欣慰的是,當年那種文脈、書香,今天得到了有效的弘揚,實現了華麗的轉身。如果說,鐵琴銅劍樓這個“引首”是一篇陽春白雪的古體格律詩,那么,作為“卷本”的文化公園,則是一首現代自由體詩篇。它集休閑、娛樂、學習、觀賞、活動、展示等功能于一體,充分體現出時代化、大眾化、人性化的特點。
而異彩紛呈的波司登羽絨服工業園,則相當于整幅詩卷的“拖尾”。人們在這里,通過展館接近實際的亮麗的風景線,形象地了解到這一世界著名品牌的奮斗歷程和輝煌業績,感受到融現代化工業色彩與文化韻味于一體的時尚旅游的真髓。
書香古鎮孕育、滋養了萬千讀書種子,而這些讀書種子,又以其超人才智和非凡業績,反轉過來為古鎮跨越式發展創造出不竭資源。波司登的創建與發辰,便是顯著的一例。他們由過去靠推銷人員“千山萬水、千言萬語”,跑遍全國各地去賣產品,轉換為靠名牌的影響力和厚重的文化底蘊,吸引世界客商走進來;企業從過去的單純生產型轉換為創意服務型,形成富有詩性的全新生態和源源不竭的動力,從而達至最高發展目標,稱雄世界,獨執亞洲羽絨服生產之牛耳。
在游覽江南名鎮同里、周莊、古里的全過程中,我一直都在解讀歷史與現實這兩部“無字之書”。同讀“有字之書”一樣,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要努力從中把握事物展現的客觀過程和對客觀過程的敘述這樣兩層蘊涵。如果說,在同里、周莊讀的是史書,面對的是史實或者史學、史觀;那么,在古里,則是在接觸史跡的同時,又讀到了許多粉墨淋漓、蕓香猶在的現代作品。當然,即使是不久前發生的閱讀情事,待到我把筆敘述的時節,它們也都像王右軍在《蘭亭序》中所說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而這類歷史的敘述,總是一種追溯性的認識,是從事后著手,從發展過程完成的結果開始的,因而不能回避也無法拒絕筆者對于歷史的當下闡釋。就是說,作為“無字之書”的解讀者(同時也是敘述者),我總會通過當下的解讀而印上個人思考的軌跡,留下一已剪裁、選擇、判斷的鑿痕。——這同解讀“有字之書”,是原無二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