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惠淵



“冰水中前行”(Walks in Cold Water)是美國印第安原住民給韓國攝影師孫升賢(Sung Hyun Sohn)取的名字。當時,孫升賢在美國拍攝他的《美洲原住民》(Native American)項目,他站在寒冷刺骨的冬日河水中為印第安部落拍照。印第安人有個習俗,他們會根據自己的記憶,用一個事件或動作為伙伴取名,因此“冰水中前行”成為孫升賢在印第安朋友們中的名字。而孫升賢也很喜歡這個名字,并在各類自我介紹的資料中使用。
在我看來,“冰水中前行”也很好地描述了這位1971年出生的攝影師的工作。孫升賢的作品都與人有關,但是他的每部作品不以審美為追求,而是試圖通過人像和環境喚醒讀者對某一段歷史的記憶,并講述被攝者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生命記憶。而且,這些記憶大都與痛苦的經歷有關,每一次和被攝對象交流,他都如從冰水中撈起一段沉重的往事。比如,他的拍攝對象有很多是僑民,有些是自己選擇移民,有些是被迫背井離鄉,總有說不盡的辛酸。
孫升賢和我是大學及研究生期間的同學。我們在韓國中央大學安城校區共同學習了很長時間。那時,他便執著于拍攝人的生活,令我佩服。安城離首爾不遠,我們讀書時還是個小山村,吸引了很多希望逃離城市生活的藝術家到此定居。孫升賢最初便以他們為拍攝對象,用大畫幅相機記錄藝術家們“隱士”般的鄉村生活,透過人像挖掘他們內心中的躁動和平靜,并確立自己日后以人的生活經歷和記憶為創作主題的攝影風格。
孫升賢也是一名人類學學者,他在拍攝每一個項目時,不僅看重照片的效果,也在意每一次田野調查的過程,與人們相遇、相知,聆聽和呈現在每段拍攝旅程中同等重要。
從集體記憶到個人記憶
令人驚訝的是,孫升賢作為獨立藝術家工作后的第一個攝影項目中并沒有人?!蛾幱爸械奶焯谩罚═he Paradise in Shadows,1999)是一組反映韓國戰爭遺痕的照片。
戰爭記憶至今伴隨著韓國人的成長和生活,首爾市內也有很多關于朝鮮戰爭的遺跡公園,陳列著戰爭中使用過的各類兵器、坦克和噴氣式飛機。雖然那場戰爭已經過去很多年,但韓國政府和社會仍然用這種方式讓國民記住曾經的傷痛,記住祖國分裂的事實。孫升賢面對這些遺跡,用一臺針孔相機,加以長時間曝光的方式記錄下那些戰爭工具的外形。由于針孔相機的特性和曝光時間長,拍攝對象的顏色失真,形狀也產生了畸變。孫升賢借此表達戰爭陰影雖遠去,但尚未離開社會,像幽靈影響著每一個韓國人的日常生活。
孫升賢將《陰影中的天堂》中的創作基調挪移到《統一的房子》(Unification House,1998~2004)這部作品中。但是,這部作品不僅關于集體記憶,也關于個人的生命記憶。他拍攝曾長期在押的政治犯,他們都違反了韓國國家安全法,其中有韓國人,也有朝鮮軍人和間諜。這些人中,服刑最短的也有7年,服刑最長時間的人是在朝鮮戰爭時期便已被捕的北朝鮮軍人,他們一直不愿改變政治信仰,因此久久不能邁出監獄的大門。1988年,韓國政府廢除了與引渡戰犯相關的法律,釋放了所有長期在押政治犯。2000年9月,63名被釋放的朝鮮政治犯被送回朝鮮。大約這個時候,孫升賢找到這些老人,傾聽并記錄了他們的故事。這些因戰爭和祖國分裂而釀成的悲慘故事,屬于整個朝鮮半島,也是每個個體最重要的生命記憶。孫升賢拍攝了這些人的照片,讓照片成為一段歷史見證,也讓記憶封存在照片之中。
僑民
2003年,孫升賢赴美留學,接觸到了朝鮮裔和韓國裔美國人(以下統稱韓裔美國人)。雖然與孫升賢長著相似的面龐,但現代韓國社會對他們來說很陌生。在赴美之前,孫升賢曾作為攝影總監參與出版一本有關韓國歷史的書《韓國生活博物館》(Korean Lifestyle Museum,1999),這讓他對韓國歷史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這個經歷也讓他在和韓裔美國人的接觸中能夠多聊聊自己祖國的歷史。而且,韓國人移民美國是從1903年開始的,到2003年恰好是100周年,孫升賢因此更對韓裔美國人群體的生活產生興趣。他發現,在美式生活外,韓裔美國人家庭中還保留一些幾十年前韓國生活傳統,有些習俗在韓國已不多見。這樣,他開始拍攝《韓裔美國人》(South and North Korean American,2003~2008)。也是從這個項目開始,他把創作聚焦在僑民主題上。
孫升賢拍攝韓裔美國人時,認識了一位韓裔社會學者林順曼(Soon Man Lim)博士。林博士的研究方向包括少數族裔遷徙和社群生活。孫升賢對此也有濃厚興趣,并很快成為了他的助手,作為志愿者一同研究美洲原住民現狀。因此,他得以在南達科他州松嶺印第安人保留地(Pine Ridge Indian Reservation)的“傷膝河”(Wounded Knee region)地區首次接觸到印第安部族。
歐洲人來到美洲大陸后,印第安原住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歐洲人有更先進的武器和技術裝備,使得他們能以更快的速度占領廣袤的土地,對資源的貪婪讓侵略者對印第安原住民痛下殺手。在長時間戰斗沖突中,印第安人的數量越來越少,有數據顯示,從15世紀到19世紀末期,美洲印第安人的數量減少了90%以上。19世紀,美國政府開始設立印第安人保留地,并強制大量印第安人從家鄉遷居到保留地生活。如此,許多印第安人成為了寄居外鄉的僑民。
孫升賢在這段時間閱讀了大量文獻資料,在對美國原住民部族的衰落和遷徙歷史有初步了解后,他決定走到印第安部族中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拍攝。這便是《美洲原住民》(Native American,2003~至今)項目的開始。他遇到的第一個印第安人是個疾病纏身的農民。孫升賢跟隨他來到部落,住了下來。孤獨和恐懼是孫升賢最初的感受,但沒幾天,印第安部落就接納了他,帶他一起參加慶祝和悼念活動,一起在廣袤的平原上進行早間冥想。孫升賢對印第安部落信仰和生活哲學的態度也從好奇轉變為欣賞。他認為,由于印第安人崇尚萬物有靈、生靈平等,自然、動物和人都是世界的主人,必須和諧相處,因此印第安人即使生活在種族歧視和社會壓迫的環境下,還能保持著部族的活力。
首次拜訪后,孫升賢又多次去印第安保留地,用文字和照片記錄他們的生活,并出版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2007年出版的《輪回》(The Circle Never Ends),記錄了2005年印第安人舉行的“奔向未來”(Riding toward the Future)活動?!氨枷蛭磥怼被顒邮亲?986年開始,于每年12月15日舉行的年度活動,目的是紀念“傷膝河”屠殺(Wounded Knee Massacre,也有譯為翁迪德尼之戰)。這場屠殺發生在1890年的12月29日,起因是當年10月有一位印第安先知預言入侵美洲的歐洲人不久就會遭到失敗,印第安救世主即將回來,不過條件是印第安人必須和祖先的幽靈共舞。不久,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們紛紛跳起幽靈舞,這引起美國當局主意,并派軍警前往保留地肅清幽靈舞的影響。12月,更多軍人被派往該地區,抓捕印第安人頭領,從而引起武裝沖突,大批印第安人被殺?!皞ズ印蓖罋⑹怯〉诎踩说挚箽W洲人的最后一戰,也是歐洲人對印第安人的最后一次屠殺。“奔向未來”活動的主要內容是從當年的屠殺點開始騎馬,行進約500公里,持續2周時間,以向全美社會彰顯印第安人的團結和追求獨立自由的決心。這兩周的氣溫非常低,經常出現零下30攝氏度到20攝氏度的超低溫。印第安人認為承受寒冷也是向祖先致敬,繼承和發揚不畏艱難的意志力的好環境。孫升賢全程參加了2005年的活動,騎馬游行、記錄,并拍攝照片。
另外一本書是2012年出版的《和第四世界的親密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Fourth World),記錄了孫升賢和印第安部落共同生活的歲月?!暗谒氖澜纭敝改切┮呀泦适Я俗约旱耐恋?,民族歷史正在丟失的族群,包括印第安各部族、普賽人,薩米人,亞述人和庫爾德人等,他們的人口數量正在急劇減少,是處在社會邊緣的“亞民族”。目前,有超過6000個亞族群屬于“第四世界”。這本書展示了印第安人的傳統文化和現在的社群生活。
生活歷史
2006年,孫升賢返回韓國,并著手開始一個記錄當代蒙古社會面貌的項目《明亮的影子》(Bright Shadow),2013年完成。在這個項目中,他試圖反映資本主義和現代化進程對蒙古傳統社會的影響,以及這個背景下蒙古人日常生活方式的改變。他看到,人們對自然環境的侵害使蒙古草原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資本主義文化代替了游牧文化,有近40%的蒙古人民生活在首都烏蘭巴托。人口膨脹和城市化進程給這里帶來了城市病,和其他國家的大城市一樣,這里交通擁擠、住房緊張、環境污染,草原文化一去不返。孫升賢使用閃光燈拍攝,照片給人一種不真實感,仿佛是西方社會的廣告牌。
在拍攝蒙古人生活的同時,2010年開始,孫升賢又把關注點轉回朝鮮民族本身,不僅拍攝韓國人,也拍攝生活在俄羅斯、哈薩克斯坦、中國的朝鮮族以及朝鮮的脫北者。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他要了解和記錄生活在不同地區的朝鮮族人的境遇,這部作品被命名為《生活歷史》(Life History )。
首先,孫升賢把拍攝對象鎖定在見證當代韓國歷史的年長農民,記錄他們的生活狀態和生活條件。拍攝中,孫升賢并沒有遵循傳統的紀實攝影和人物攝影方式,而是使用大畫幅相機拍攝人物的面部,記錄歲月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痕跡。之所以使用這種拍攝方式,是因為孫升賢希望照片能夠呈現類似民族志研究的樣貌。拍攝前,他花很長時間對半個世紀以來的韓國歷史文化再次梳理,選取的拍攝對象都經歷過動蕩的年代和痛苦的生活,他不希望觀者的注意力被環境或身份信息所干擾,而專注于肖像傳達出的視覺信息,思考他們有過怎樣的遭遇,從而聯想到韓國社會的歷史進程。用同樣的方法,孫升賢拍攝了7組照片,涵蓋了韓國現代史中那些最重要事件的見證者。
順著這個思路,孫升賢在2015年完成了兩部作品,其一是《海外朝鮮族人生活歷史》(Life Histories of Transnational Koreans),他拍攝了出生在俄羅斯后來又返回韓國定居的朝鮮族人,曾被奴役到日本做苦工的韓國人,以及在日本生活的年輕一代朝鮮族人。其二是《70年返鄉路》(70 Year Homecoming),記錄了曾在日本殖民時代被強征前往北海道地區做勞工的死者遺體被運輸回國的過程。自1980年代,在日本公民團體和宗教組織的支持下,韓日兩國學者發起了尋找韓國勞工遺骸的調查計劃。2015年,在慶祝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115具在北海道發現的韓國勞工遺體被運送回國。孫升賢參與了運送過程,拍攝了途中景象。不過,他認為,這一舉動不僅有政治意義,對韓國勞工史的研究也不應該僅停留在戰爭和政治層面,還應該關注他們的個人生活歷史,展現他們曾有的生命記憶。
孫升賢今后還打算去拜訪更多人,在更多國家收集有關朝鮮族人的故事。他說,我們可以從個體生命中窺視歷史,也可以在歷史大背景中感受屬于個體的悲歡離合,這些努力都是為了創造更好的未來。孫升賢計劃有朝一日把所有照片匯集成十卷合集,成為一部關于歷史。關于個人生命記憶的文獻。我想,他的工作一定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