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筆記[組詩]

老四

安靜地和世界就此分離

多么安靜，在大地上躺著

在我的小屋里，一張透明的床上

空氣在我身邊旋轉

流動的風，在小屋四周豎起籬笆

多么安靜，只有我一個人

以及我的機械化部隊，一群兢兢業業的螞蟻

正在世界的田野上運送

我的給養

掉隊的那一只，懷揣我的情書

去往河對面的空谷山

空谷山，空谷山

那里儲藏著我久未謀面的情人

她也在安靜地躺著，在大地上

以安靜的姿勢蓄積身體運行的能量

等待螞蟻的召喚

而那封久未抵達的情書已經

隨螞蟻葬身河底

而我的心情，正在安靜地流動

隔著一條河

我和這個世界就此分離

黃 河

有一年我去北方的后院取火

卻遭遇了大水

黃色的液體在春天向我問好

到了夏天，我就坐在河邊

等待水變清后供我飲用

等了三個月，又等了十年

水依然是黃的

隨著水到了渤海，海也是黃的

看一眼頭頂的天空，北方也是黃的

看一眼自己，我的悲傷也是黃的

父親的家

一百五十斤的軀體

半年后

從云南飛回

躲在一個十斤重的盒子里

一路欣賞祖國的大江大河

李善堂終于衣錦還鄉

帶著跌落腳手架賺得的六十萬元

人民幣

回到他熟悉的村莊

在熟悉的山坡上蓋新房

兩平方米，有草和螞蚱做伴

自家的玉米地被他

建成了一個人的工地

奠基典禮那天

兒子指著陷進泥里的

木頭房子問爺爺：

“這就是俺爸的新家嗎？”

爺爺說：“對，

這就是你爸爸的家。”

兒子哭了

指著矮矮的墳頭說：

“怎么這么小啊？”

羊 倌

在鄉親的不解和嘲諷中

他重操舊業，做起羊倌

其實羊不多，只有一只

他想著：水草豐美，羊兒肥肥

日后多產崽

少年離家，老大回鄉

走過那么多地方，干過那么多事業

到現在，他最想要的

還是在自己的村莊，做自己的

老本行——放羊

日出出發，日落時還在路上

他在自己曾熟悉不過的田野里迷茫

他不相信找不到兒時的草地

可他分明只看到：

高高的煙囪、厚厚的圍墻

貧瘠的土地上，麥草枯黃

還有一只鳥兒吊死在樹杈上

任憑四周無邊的黑暗涌流

當母羊朝一處墻角跑去

他看到那里有一叢綠草在生長

母羊剛想去吃，他就一把拽住

抱住饑餓的羊兒，一同流下淚水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每次回家，曾祖父母走遠的背影

都在向我傳達這樣的信息

他們互相攙扶的姿勢泥墻流失般越來越低

鄰村拔地而起的高樓，趕走了年輕力壯的

耕牛，那原野的嚎叫借助地震波

才能傳入我日夜轟鳴的耳朵——

風雨交加的北方小鎮凌晨

所有人都睜著雙眼

這跟前年給老祖宗挪墳時一樣

沉默著，跪在埋白骨的土上祈禱

我的故鄉風雨正急

村東的大河時而洶涌，時而斷流

蘆葦不安時，就有從淤泥中騰飛的力氣

我的心，卻變得越來越軟

對于自己身處的時代、命運和日益卑微的

生靈，比如蛇、哭泣的刺猬

短路的燈盞和見到我萬分激動

然后朝我張牙舞爪的啞巴三嫂

他們都曾給過我驚嚇

如今卻給我溫暖，叫我無限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