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盞燈：柳沄近作選

柳沄

局外人

太陽從一種鮮紅

返回到另一種鮮紅

太陽熄滅的時刻，星星

一顆接一顆地亮起

平靜的一天

即將平靜地結束

我的周圍，充滿了

灰燼般的疲憊

時間卻一刻不停

在必走之路上

那位牽著狗的少婦，有著

牽著狗的那種寂寞和傷感

這是我的看法

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就像被筆寫出來的孤獨

很快脫離了筆

孤獨有著，比

海螺還要堅硬的外殼

但我從來都不是那只

寄居在里面的小蟹

我只是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

隨便寫下這一切

而這一切，使我有幸

成為局外人

夜 晚

農歷五月七日的夜晚

獨自一人的夜晚

或者是，我和自己

坐在一起的夜晚

不聲不響的夜晚

筆和文字的夜晚

鐘擺死死地拽著

那根時間的老藤

從此澗，蕩向

彼澗的夜晚

越來越空蕩的夜晚

只剩下一支香煙的夜晚

我拿起打火機

火苗一下子

躥進內心的夜晚

始終不見月亮出來

沒有了月亮，仿佛

沒有了靈魂的夜晚

在樹影輕輕晃動的地方

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一直

走到天亮的夜晚

無 題

一位老人

長時間地坐在

一棵老樹下

同樣凝滯的還有落日

和那只就要

熄滅的煙斗

暮色越來越深

閑在一旁的拐杖

越來越像溢出地面的虬根

仿佛用不了多久

老人的皺紋與老樹的年輪

也將纏繞在一起

多好啊

——我被這種

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反復打動

就好比火焰

在把不斷碰到的東西

變成自身

第九盞燈

時間長了

難免會有那么一點

屈辱感

在黑漆漆的夜里

在那處，我

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你亮得似一抹瑕疵

一片漬跡；一塊

無法擦掉的污點

它們是連續的

就像A的后面是B

B的后面是C

而此時你特別像E

右邊緊靠著F

左邊不得不挨著D

我開始猶豫

我擔心這么寫下去

會離題過遠

有好幾次

我想換個角度

卻絲毫不亞于

換一顆腦袋

風 景

一個很大很深很臟的坑

被那些從水庫引過來的水

弄成了很好看的湖

和水一同引過來的

還有不同的魚

很快，魚又引過來

許多釣魚的人

比人更多的

是湖周圍的樹

它們跟人一樣，彼此

保持著同事般的距離

還必須提到那座

用大大小小的石塊壘起來

的山

從即將竣工那天開始

就用其和山完全不一樣的

形狀

極力否認自己是山

像天氣控制收成那樣

這處風景，開始

控制著居住在附近的人們

比如他們晚飯后的去向

以及來這兒散步時的心境

每次溜達到這里

我總能看到幾個男女

嚷著笑著，并擺出

各種各樣的姿勢，于

那座很假的假山上留影

哦，那么假的假山

竟然使這一切

看上去那么真實

所見所想

一片斑斕的池塘

一張完好的獸皮

一陣突然刮過來的風

一棵枝繁葉茂的樹

一件寬大的袍子

一座老式鐘表

一只尚在轉動的水泵

一段淌走的時間

一道留下來的皺紋

一只敞開的水井

與同樣敞開的天空

交換著彼此的月亮

一陣緊似一陣的月光

將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愿望

灑在另一個人的

床前，和枕旁……

風一直在吹

風一直在吹

少，比漏掉的還多

幾枚早熟的碧桃

從碧桃樹上先后落下來

接連濺起，除了我

任何人都聽不見的

巨大聲響……

我在桌前坐了很久

我想到很多很多

跟碧桃和碧桃樹無關的事情

后來想到我曾經寫下的一些

詩句：河與河水一起流淌

一只孤獨的豹子，待在

不愿被世界知道的地方

風繼續吹，某種

無處可尋的味道，無處不在

我下意識地挪了挪椅子

以便和自己挨得更近

以便更加舒服地

面對這個時刻

就如同窗外那幾棵

挨在一起的碧桃樹

面對著月光

那么多寫月光的人

如今都不見了

而無言的月光，依舊

照著無言的大地

很小的地方

被兩位很好的朋友

連哄帶勸地領到

一個很小的地方

很小的地方

自然是，一個

很偏僻很寂靜的地方

——不多的十幾戶農家

散落在坡上坡下

與天天碰面的夕陽

老鄰居似的

山前山后地住著

忽高忽低的林濤聲徹夜不停

并且峭壁上的杜鵑花

整日滴著滴不完的顏色……

哦，很小的地方

其實一點都不小

但我看不出：有

哪一座山峰哪一棵古木哪一

條溪流

是多余的

多余的只是那些

仍在折磨著我的心事

我干嗎不像那只不知名的水鳥

嬉鬧于碧波蕩漾的塘堰里

或者一頭難以遇見的狍子

游蕩于闊無邊際的密林中

我干嗎不隨兩位朋友

在這兒自由自在地過上幾天

禽獸那種快活的日子

區 別

人與樹是有區別的

比如走與不走

比如亂哄哄的心事

與安安靜靜的年輪

每次朝窗外望去

人與樹的區別

總是那么明顯

比如掙扎在欲望里

與傲慢于風雨中

所以，在另一種地方

比如這首剛剛寫完的詩里

人與樹的區別才那么像

人與人的區別

一道長長的彩虹

一道長長的彩虹

于高遠的天際

短暫地笑著

剛才那陣

強迫的風和粗暴的雨

將它編造得如此柔美

如此不真實

我望著它

像望著某件隔世之物那樣

若有所悟地

望著它

但我苦于

拿不出更多的證據給時間看

并讓時間最終相信

——比起一條拉鏈一道橫幅

一座別致的拱橋

它更適合用來裹腳……

雨停了

雨停了

風，還在吹

風從楊樹吹向槐樹

風在路上，最后

一個回家的人

走在風里

該膨脹的都在膨脹

——憋不住的花蕾

孕婦的乳房，以及

那輪離渾圓

越來越近的月亮

云朵忙亂地丟下

一塊又一塊藍天

當夜色淹沒所有的屋頂

窗外的街道

已深深地陷在

無人走動的孤寂里

雨后的夜晚如此靜謐

在燈火相繼熄滅的地方

夢成為一條

裝得下

各種事物的袋子

而墻上的掛鐘

正一下接一下地忙著

忙著將敞開的袋子

嘀嗒嘀嗒地縫死

旅 途

一條長而蜿蜒的鐵路

緊傍著一條，同樣

長而蜿蜒的河

行駛在鐵路上的列車

有時與流水

是一個方向

有時則方向相反

我是在堆滿書籍的房間里

偶然想到這一切

在抵達目的地之前

車廂里的旅客

與河水里的魚兒

始終沒什么兩樣

現在是夜晚

那條曾在陽光下閃亮的河

已被一長串燈火通明的車廂取代

盡管馱著車廂的輪子

比發生在車廂里的事情

少不了多少

可相對于奔跑

它更像是在奔流

過程就這樣持續著

過程使沿途眾多的山峰

波浪一樣起伏個不停

一個寡言少語的中年男子

一直出神地望著黑黢黢的

窗外

前方，他的落腳處

有酒和下酒的小菜

當然，還有一位

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子

流入鏡泊湖里的溪水

水往低處流

從山上淌下來的溪水

往低處的鏡泊湖里流

日夜不停地流

清澈見底地流

一路上，那巨大的落差

使它們流得那么痛快

那么不顧一切

溪水什么都不說

而只是嘩嘩地嚷

其實它們也不清楚

為什么一旦流進湖里

就得像鏡子那樣平靜下來

但它們似乎本能地知道

歸宿究竟在哪兒

——比起歸宿

波光瀲滟的鏡泊湖

更像是急于接納的懷抱

溪水使它有了深邃的內容

以及遼闊的含義

因此，鏡泊湖

才漂亮得那么像湖

抬眼望去，它的

一大半兒是山上淌下來的

溪水

然而，那一小半兒

好像也是溪水

那棵老樹

經常是

風用多大的勁兒吹

它就用多大的勁搖晃

直到風累得

再也吹不動為止

在北陵小區

在那處，我

站在窗前就能瞧見的地方

它一心一意地繁茂著

其全部的努力

好像就是為了

成為一棵更老的樹

跟它一樣

除了借口

我也什么都不缺

而恰恰是那些葉子和葉子

使我一再感到

——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用來衰老

當一大群

吵吵鬧鬧的麻雀

融入濃密的葉子里并且成為

葉子

我確實看不出

有哪幾片

是多余的

這一刻

這一刻，我們

誰都不說話

只是平靜地望著

更加平靜地湖水

太清澈的湖水

太容易使人想到

一只用來汲水的木桶

它的容積，是由

最短的那塊木板決定的

而這一刻，就好比

那塊最短的木板

這樣的比喻

讓我和汲之不盡的湖水

一樣滿足，同時

也讓一陣山風相似于另一陣

山風

此刻它再次拂過

我的衣角和你的裙擺

使湖畔的混交林

一陣顫抖

應該這樣啊

這樣我們才有可能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

像那棵樺樹，和它

身邊的那棵柞樹

有好幾次

我想把這些說給你

卻反復沉默在

你的沉默中

再次寫到雨

從早晨開始

雨就在窗外

下個不停

不慌不忙的雨

在耐心地淋濕了

每一棵草木每一條街道每一

片屋頂的同時

也無邊無際地

淋濕了自己

熄燈之后

我獨自一人

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

時而清晰時而含混的雨聲

使神的自言自語，或

天空與大地的交談

準確而又真實

有那么一段時間

我已經完全相信

——在那持續不斷的雨聲里

藏著太多太多，讓我

為之聽下去的秘密

突然，嘩的一聲

雨響亮了起來

早已被自己淋透的雨

再次被淋透

而我也好像頭一次知道

——雨下得越大下得越久

其停下來的理由

就越充分

曬父親曬過的太陽

坐在院子里

父親多次坐過的

那塊石頭上，同時

和眾多的遺物一起

不聲不響地曬著

父親曾經曬過的太陽

這是秋末的某天上午

天空跟往日一樣

藍得什么也沒有

我坐著，一副

仍想坐下去的樣子

像另一件遺物

和它的沉默

除了父親的音容笑貌

此刻我什么都不想

不想照在我身上的陽光

與照在父親身上的陽光

是否一樣，更不去想

父親坐在這兒與我坐在這兒

有哪些不一樣

同所有的遺物一起

我繼續曬著父親曬過的太陽

直到燦爛的陽光更加燦爛

直到故去多日的父親

在我的身上，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