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根
詩,是人性的確證。
敲出上面這個句子的同時,我的腦中便閃現了詩人石玉坤的形象。作為一個在大學期間就頻頻發表詩歌的早慧才子,作為一位長期堅守語文教學的一線教師,作為一名無論在什么困境中都堅持藝術創作的草根詩人,石玉坤,以他的堅韌、執著和實績,向我們展示了詩人清瘦外表下那顆純潔而高貴的靈魂。在當代,在這個霧霾濃重的國度,找到一片風景干凈的山水越來越難,發現一顆純潔而高貴的詩魂更不容易。石玉坤的詩歌像他的名字一樣,質地堅硬,純粹透明,因為,這些詩歌生長在大地上,感受著地母的心跳,吸吮了土地的營養。
石玉坤的詩歌,無論什么題材,都遵從詩人內心的規則,不急不厲而又節奏分明。沒有斷崖瀑布般的氣勢豪情,卻有山間溪流般的跳宕自由。詩人從內心的感動出發,想象的翅膀緊貼地面飛翔,山川紋理清晰可見,花草樹木搖曳生長。生活其間的人和萬物,秉自然之性,發物類之情,生死歌哭,山水間蕩漾著樸素的而又靈動的聲音。詩人特別善于把人的活動融于山水之間,寥寥幾筆,就把人的精神狀態凸現出來,而人和環境的關系又非常協調。人被環境塑造,人又在環境中建立自己的主體形象,并且,讀者還能感受到詩中人物那呼之欲出的魂魄,仿佛精神能夠掙脫身體的軀殼而獨自游走。像《木》《與詩人楊益生登雨山》《環山暴走的人》等莫不如是。詩人關注人的命運,往往是幾個簡短鏡頭的拼接,就勾勒出一個人一生命運的起起伏伏。這種白描般的手法,計白當黑,以一當十,簡潔高效,留下大量的人生空白供讀者填充想象。像《駝嬸》《寡婦李》《瞎婆婆》等,每一首都那樣令人心酸。詩人寫了大量的詠物詩。這些詩歌完全斬斷了中國古典詠物詩形象描繪、象征抒情、托物言志的傳統臍帶,也沒有所謂的哲理和寓意,它們凸顯的是某一物體詩歌元素的本質,充滿了一剎那間美妙的聯想和想象,但絕不做慣常的引申和發揮。它們像油畫中的靜物,沒有任何說明,只在光影中敞亮自己的存在,留下被時間沖刷后的真實。但它們多數不僅并不難懂,而且詩意盎然。我想,這是詩人并置了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平行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被詩人精神同構,讓不在場的世界回到詩歌營造的現實中來。這些詩歌彌漫著“存在論”的氣息,可以推想詩人早年接受西方當代存在主義哲學影響,躍過朦朧詩階段而直接進入當代詩歌腹地的創作歷程。
石玉坤關注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詩人的教師職業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也是瑣碎的。一般人看來,平淡瑣碎是詩歌的大敵,但市場經濟下的當代生活本質就是平淡瑣碎。衡量當下真偽詩人的標志就是如何在平淡瑣碎中表現出詩意的光芒。石玉坤的詩心敏感細膩,這倒并不是說他像林黛玉一樣觀花落淚、見月傷心,也不是說他像孩童那樣睜開明亮的眼睛,驚奇地注視花園里的貓、花朵上的蝴蝶、小河里的漣漪,而是說他用成熟的心智靈活駕馭不泯的童心,打破日常生活平淡、瑣碎、重復、庸俗、沉悶的外表,構筑起展現詩意生存的精神殿堂。詩人接受日常生活,但又超越日常生活。傳統的說法叫心靈的超越,不過我總覺得少了一點物質基礎和人格支撐。石玉坤的詩歌固然也可以稱作心靈的超越,但這種超越有根有源,脈絡分明,沒有一點玄幻的氣息和自怨自艾的憂傷,倒是到處充滿著對于生活的感念、生存的感悟、生命的感懷。詩人的聯想和想象,帶有泥土的味道、血肉的鮮活、生活的煙火和時代的創痕;但是提純后的詩句又是那樣簡練、干凈、飽滿,從中我們可以讀出詩人的抗拒與堅守、深入與超拔、痛苦與自在、淚水與目光。
石玉坤是從山野間走進大學走進城市的詩人,童年鄉村生活的記憶刻骨銘心。三十年斗轉星移,這個國家從自然環境到精神狀態、從城鄉面貌到體制規則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變。巨變之中,福禍相依,人性撕裂,不能不給生性正直的詩人創作帶來潛移默化,然而又深遠巨大的影響。對讀《鄉槐》和《農業夜》兩首詩,就能看到時代變遷給詩人創作留下的靈魂的創傷。
村口的那棵槐樹要移走了/綠葉翻動去年的鳥鳴/春風里陽光跳躍/潔白的槐花吐出笑容
一棵童年的槐樹被挖走了/來不及回填的深坑/殘根像裸斷的骨頭/揪痛人心/有人正把它搬運到車上/根緊抱一團鄉土/繞纏著幾圈草繩
一棵鄉村的槐樹已移栽到城里/進城打工的二蛋、三狗子/一眼就認得/渾身臭汗的兄弟倆/剛從公交車上攆下來/抱著槐樹痛哭/就像抱著自己的親人
——《鄉槐》
也許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有這樣的夜晚/水稻站在稻田里/風緩緩拂過/它們謙虛的低垂的頭顱/父親們手持鐮刀/站在雪亮的露水深處
這個時刻的田野/很容易使我們想起/一把柔軟的椅子/農業夜端坐其上/母親們跪在農事里/用耳朵貼住星光/農業的聲音清晰極了/谷粒一樣實在金黃
這種夜晚與生俱來/是一些幸福的手/從夕陽和泥土里摘取/此刻,正穿過家鄉/白色的門廊/向我們緩緩逼近/眼含恩情的光芒
——《農業夜》
石玉坤創作時的心態應該是平靜的,但情感十分濃烈。《鄉槐》這里沒有輕飄飄的浪漫和唯美,沒有自我感傷,只有深入骨頭的真實,它揭開了這個時代光鮮外表下血淋淋的傷口,再一次刺痛我們早已見怪不怪的麻木的神經,它像漆黑暗夜里突然射出的一道強光,逼迫我們的眼睛不敢直視。這是一代人的命運,像槐樹一樣被連根拔起,既脫離了鄉土,又融不進城市,在陌生的城市無根地漂泊,茫然面對城市,面對未來。他們喪失了家園,也喪失了尊嚴,甚至喪失了語言,只有“抱著槐樹痛哭”。而他們的上輩,就是《農業夜》里的父親們母親們。父母們在露水和星光下勞作,在夕陽和泥土里生活,清貧、辛苦、安然、恬靜,對未來有實在的把握,“眼含恩情的光芒”。需要注意的是,這樣解讀,并不能簡單理解成詩人想回到昔日田園牧歌般的生活,而是表現了詩人對當代體制性不公的深切感受和深入思考。石玉坤的這些詩歌,鋒芒耀眼而又內斂沉著,具有強烈的現實感,同時又有高度的藝術性,體現了介入現實的深度與強度。
形式服務內容。但就詩歌來說,形式往往大于內容,或者說形式就是內容。記不起哪一位先賢曾經說過,內容人人看得見,形式卻經常隱遁無形。總體來看,石玉坤的詩歌介于傳統與后現代之間,既繼承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含蓄玲瓏,又擺脫了其漸已喪失活力和表現力的修辭格套;既吸收了中外現代詩的構思方式和語言表達,又摒棄了其高度自我、幽暗晦澀的詩風,逐漸形塑了自己明凈、雅潔、清澈、意味雋永的詩歌品格。石玉坤詩歌的感人,首先在于形式美,即其詩歌語言的純凈精煉、聯想想象的貼切新奇、意象選擇的準確有力。但是對于石玉坤這樣當代詩人的語言,我們又無法像對待古詩一樣尋章摘句,用“煉字”的方式去分析其語言。因為,當代詩歌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言就是詩歌本身,語言像水銀一樣滲透在詩歌形式和內容的所有方面。不過,有眼力的讀者能夠清晰而深刻地體會到詩人語言的簡潔明凈,感受到語言那不可思議的魅力魔力。聯想是詩歌構思的本質,聯想能力決定了詩人的才華。詩人以同名詩歌《從清溪抽出絲綢》命名這本詩集,而這也是詩歌中的一句。在我看來,這樣一個句子能夠概括一切詩歌創作,即“從生活中提煉詩情”。因此,它幾乎成為一種象征。不同的是,從清溪抽出絲綢,是那樣的新奇質感,熨帖人心,它連接著形象與抽象,連接著實有與虛無,連接著觀察與創造。這樣的聯想,集中所有的詩歌比比皆是。意象選擇得是否恰當準確,不僅影響到詩歌表現力的強弱,也關系到詩歌深層精神意蘊的盈枯。還以《鄉槐》為例。粗略看去,把移植的槐樹改為樟樹、柳樹、銀杏樹、桂花樹皆無不可,現實中也以城市移栽樟樹最為普遍,但“槐樹”在中國人傳統觀念和深層心理積淀中卻擁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家住山西洪洞大槐樹”“國槐”“宮槐”“官槐”“媒槐”以及民間大量關于槐樹的神話傳說,賦予了“槐樹”安土重遷、鄉情鄉音等心理意義,但《鄉槐》中所有這些涉及傳統與心理的內容都沒有在詩句中出現。因此,以當代新詩的形式表現中國風格、中國精神,需要對傳統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對新詩理路有正確的把握,并做出艱辛的探索。在這一方面,石玉坤無疑已經找到一把有效的鑰匙。在肯定石玉坤詩歌創作普遍高質量的同時,我也想指出他的少數詩歌沒能一以貫之,個別詩作形象不夠鮮明有力,意象突兀,給讀者的想象造成一些障礙,這大約是他在興奮時快速創作隨后又無暇修改打磨的結果。
作為藝術家的詩人群體形象,在當代讀者的心目中并不高大,有時甚至淪為貶義,被污名化。這與詩人群體的自身修為有關,也與大量詩歌脫離生活、脫離現實、脫離讀者,而一味以自我為中心,自說自話,自我標榜,圈子創作的鴕鳥心態有關。當然,還與當代文化轉型,需要大眾審美習慣改變、審美能力提高有關。在不太適合詩歌這株植物生長的工業城市,石玉坤工作生活了30年。他堅守詩歌這塊陣地,堅守內心的詩歌原則,成果累累。我最看重的是他明澈干凈的語言及其背后那顆晶瑩透亮、沒受污染的原初的詩心。保持這樣一顆純潔的詩心,好詩才能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筆尖汩汩流出。詩歌帶給他清貧、寂寞,也帶給他內心的平靜、自由、充盈和人性的純粹、高貴、完整。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