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國明
如果說20世紀是一個批評的文學時代,那么,批評何為自然也就成為這個時代持續追問的問題。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文學不僅表現了自己與世界、首先是西方文化交接、認同甚至趨同的特點,同時顯示了自己獨特的文化語境與追求。
無疑,中國20世紀的批評時代,孕育、生發和發展于一個史無前例的大裂變、大變革和大變局的社會語境中,其所有的特點和特色都與這個語境相關。在急速發生和變化的各種文化世界性的交流和沖突中,中國社會對于文學更新的呼喚和需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由此也造就了20世紀中國文學更新的轉捩點,不僅在創作中涌現出了大量不同反響的作家和作品,在文學理論與批評方面,同樣造就了一個糾結、質疑、叛逆和渴望創新的時代,其歷史足跡和印跡與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了清晰可辨的不同和差異。
一、危患意識:進入批評時代的契機
這不僅為文學進入一個“批評的時代”營造了氛圍和語境,而且也對文學功能和價值提出了新的期許,對以往的文學觀發出了質疑和挑戰。在這個過程中。20世紀的中國在呼喚和建構著自己的“批評時代”。隨著中國社會和文化進入一個疑竇叢生、充滿爭議和爭論的狀態,在與世界交流息息相關的語境中,對于以往既定的“從來如此”的傳統世界懷疑日甚,至少在思想觀念和精神文化領域,很難延續以往“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帶有循環往復性質的世界觀和思維模式,不能不改換到新的、有自己鮮明時代印跡的、充滿與世與勢與時俱進激情的精神脈搏與節奏。
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其《歷史研究》中,考察和分析了世界上數種不同的文明和文化體系,并對它們的模式進行了分類,并由此認為,任何一種文化的特點和特色,都是在應對不同自然和社會環境中形成的,其內部都存在一種求生存和發展的應戰與挑戰機制,以彰顯其生命活力與張力。這種發現,不僅揭示了人類文化發展與變遷的一條線索,也為我們理解和把握文學批評在人類文化發展中,尤其是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的功能與境遇有所啟迪。
就人類文化的狀態來說,啟動這種應戰和挑戰機制的緣由,可能不盡相同,但是由于外部或內部原因所造成的生存危機,無疑是最普遍的現象。中國社會近代以來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這種日益加重和迫在眉睫的社會危機,其從民族危亡、國事日衰、社會腐敗、經濟破敗、人民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等等,一浪高過一浪,一波更盛一波,一次又一次挑戰中國社會和中國人最后的生存底線,一次又一次把中國社會和中國人逼向不能不背水一戰、放手一搏的狀態。
“內憂外患”一詞,歷來是中國近代史敘述中最常用的,也毫不例外成了中國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的關鍵詞之一,成為歷史意識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就中國危機和憂患意識的生發來說,內憂盡管一直未減,但是外患卻是啟動中國近代文化應戰機制的關鍵因素。在這之前,中國文化人還沉浸在天朝帝國的幻象之中,以為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因而對于社會生活中盛行腐敗奢靡之風視而不見,乃至西方社會可以借鴉片所產生的迷幻,打開中國門戶,賺取中國大量的白銀。只有到鴉片戰爭爆發,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上門來,中國舉國上下才真正意識到外患在即,其猛如虎,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挑戰與迎戰機制才由此啟動,而且從此外患內憂是一路直逼,從軍事、政治、經濟,一直逼到了安身立命的文化家園,終于爆發了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社會和文化大變局。
由此來說,危機意識,憂患意識,始終是中國近代以來社會和文化變革的最重要的推動力,也是批評意識和精神不斷增強和擴張的歷史動力。
這種情景,袁進用了寥寥數語進行了概括:
當中國社會由于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而進入“近代”時,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受到巨大的沖擊,首先是西方商業社會文化輸入帶來的文學運行機制的變化,其次是傳統文學觀念的承受者士大夫群體的衰落與消亡,最后則是西方文學觀念的參照和沖擊。
在這里,文學觀念的變革,自然與文學批評的生成相輔相成的,它們皆毫不例外地經受了近代以來危機和憂患意識的洗禮。
但是,就文學批評來說,西方的入侵,外患的緊逼,盡管一度終結了以往天朝帝國的夢幻,沖擊了中國傳統的文化觀念,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并未真正動搖中國文化人原有的文化信念,觸動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激發他們對于中國歷史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意識;相反,這種外患,特別是西方列強所采取的暴力入侵和掠奪的方式,傷害了中國全社會的文化自尊心,也激發了自信心,加深了對于中國傳統道德文明的情感——當然,這也明顯影響中國文化人從整體上了解、學習和接受西方優秀文化的心態,激發了民粹和民族主義精神,以至于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中國上下,尤其是官僚士大夫階層,視西方社會為虎狼蟲豸,自覺與西方文化保持距離,以至于最先到歐洲考察的清朝官員郭嵩燾(1818一1891),就因為說了幾句西方社會和文化的好話,回國后就遭到朝廷上下的諷刺和冷遇。
這一史料的發現,在新世紀曾再度引起人們熱議:
郭嵩燾在唾罵聲中出使,又在唾罵聲中回國。
出使之日,他還滿懷壯志,期望引進西方治國之道,使中華振興并臻于富強;鎩羽而歸之后,他已失去繼續奮斗的信心,因而又稱病乞休,歸隱鄉里。郭嵩燾于1879年5月5日乘船到達長沙。當時湘陰正好發生守舊排外風潮,形勢頗為緊張;連用小火輪拖帶木船到省城都受到長沙、善化兩縣的阻止,大罵郭嵩燾“勾通洋人”的標語貼在大街之上,,
盡管郭嵩燾欽差使臣的官銜暫時尚未解除,而自巡撫以下的地方官員都“傲不為禮”。他內心的憤懣和孤寂是不言而喻的。
可見,由于“外患”的壓力,并且在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基礎上建立和達成的命運共同體,自然也是“排外”的,此時所激發的民族自強意識,必然會受到傳統文化的限制,很難超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層面和層次。
在這個過程中,還有一個長期未被中國史學家注意的現象油然而生,這就是在短短數十年間,催生了滿清與漢文化的深度融合——危難和危機意識使滿清統治者與漢族士大夫階層盡棄前嫌,他們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在救國保種基礎上達成一致;清朝統治者以圖借中國傳統文化之力,激發人們保衛家國的熱情,以民御外,抗擊和擊退西方列強的壓力和入侵,維護權力穩固;而漢族士大夫階層則通過朝廷和權力體制之威,調動全社會的資源和力量,來維護和張揚中國文化,以實現自滿清入關以來就隱藏在意識深處的文化夢想。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歷史語境中,中國社會出現了滿漢一致、朝野同心的、以儒家文化為主軸的文化共同體意識。在這段時間,清朝不僅取消了一系列帶有種族限制和歧視色彩的政策,不再僅僅“以漢治漢”而是完全以儒家學說治國,而且培養和任用了大批漢族人才,出現了像李鴻章(1823-1901)、曾國藩(1811-1872),左宗棠(1812-1885)、張之洞(1837-1909)那樣的股肱之臣,他們的貢獻不僅表現在主張學習和西方之技、發起洋務運動、實施實業救國等方面,還在于他們一意踐行中國傳統禮教、堅守文化家園的不懈努力。
二、文化對峙:文學批評的雙重壓力
這種建立在文化認同基礎上的同盟,締造了滿清社會最后的一段傳奇。如果說,清廷借助民間抵御外侮、保家護國的意識,利用“刀槍不入”的“義和團”來達到“滅洋扶清”,是這出大戲悲愴尾聲的話,那么,當年曾國藩誓死討伐太平軍,則是這段傳奇驚悚的開頭: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圣人,撫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序如冠履不可倒置。粵匪窺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這篇發表于1854年2月的檄文,與其說是一篇軍事討伐令,不如說是一篇文化宣言,其之所以標志著一個“驚悚的開始”,就在于打響了中國文化戰爭的第一槍,是改變了人類自古以來的戰爭界說和概念,這就是戰爭不僅僅是政治和經濟斗爭的延續或者是更慘烈的暴力階段,而且更可能是文化沖突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其所導致的暴力方式和行徑,絕不亞于任何一種戰爭狀態。從此,中國的文化史不再僅僅以“溫柔敦厚”的方式演進,而不時從“文化”轉變成“武化”,上演極端慘烈的場面,而文人投筆從戎、武人論學說文,激揚文字,更成為中國20世紀文學批評中不可或缺的章節。
從更深遠的跨文化角度來說,這或許預示著又一次更為深遠、激烈和殘酷的東西方文明碰撞與沖突的開始,意味著西方文明和文化向東方縱深發展延伸,開始與東方腹地的中華文明交接與對抗,由此拉開了新的文化戰爭的序幕。在這之前,只有由西方十字軍東征開啟的、至今硝煙未散的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體系之間的交戰,可以與此匹敵,只不過焦點已經從宗教文明方面,轉移到了更加廣袤精神的思想文化方面。
很難確切評估這種景象此后產生歷史影響,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這就是西方以暴力方式入侵和掠奪中國的方式,并未對于中西文化交流產生良性反應,甚至如同西方第四次十字軍屠城所產生的效果一樣,激發了中國人對于西方文化乃至西方人不信任、甚至憎恨情緒,阻礙了文化之間的交流和理解,對于中國社會變革也產生了負面影響。對此,不妨引用美國學者斯塔夫里阿諾斯(L,S,Stavri—anos)在《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中的一句評述:
“伊斯蘭教比羅馬教皇更好”,這就是人民大眾對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暴行和意大利商人的盤剝做出的針鋒相對的回答。
遺憾的是,西方列強19世紀在中國的行徑,并沒有比十字軍東征時的羅馬大軍更寬容和仁慈一點,他們從鴉片戰爭到火燒圓明園等一系列侵略行為,續寫了人類最不應得到寬恕的罪孽歷史。
此處已經顯示了西方文化所面臨的致命危機,其同樣來自西方文化本身。如果說,十字軍東征源自于一種人類宗教激情、征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野心,以及以牙還牙復仇情緒的綜合心理;那么,19世紀西方列強的殖民主義熱潮,則不僅依仗工業化文明帶來的經濟和軍事實力,還有建立在達爾文進化論基礎上的歷史發展觀,其為西方的殖民擴張主義及其不可一世的傲慢態度,提供了思想基礎和理性支撐;同時,也為此后歐洲接二連三的禍患,埋下了伏筆。顯然,達爾文的理論揭示了自然界變遷的部分真實,但是絕不是全部;所謂“弱肉強食”,也只能在一定條件下才有存在的依據和合理性;而在大自然競爭的另一面,“強肉弱食”則在另外一個更加廣闊的區域存在,所謂細菌戰勝大象、病毒吃掉獅子的現象比比皆是。
即使在19世紀的歐洲,風光一時的列強諸國,實際上已經在品嘗單純追求發展和強勢帶來的苦果。倫敦、巴黎等大都市,不僅人滿為患,而且污水橫流,環境臟亂,空氣中散布著惡臭,霍亂、天花、瘧疾等傳染病不時暴發,奪去人們的生命,尤其是倫敦,因為開啟惡臭致使國會多次關門大吉,人們怨聲載道,而為建設新的排水設施的爭論則歷久不決——這種情形在狄更斯等作家的小說中都有所描寫。熟悉了這種語境,也就不難理解當時很多商人和冒險家愿意到東方國家建功立業的另一個動機,他們不僅受到物質欲望的驅動,也在享受東方明媚的陽光和海灘,以躲避自己國家惡劣的空氣和環境。
但是,在中國,此時的文化危患意識承受著雙重壓力,一是來自西方列強的弱肉強食,二是來自本國日益增強的反抗和自強的愿望,排外和拒外情緒不能不由此產生,在客觀上延遲了思想和文化開放的時間和尺度。在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域,由外患所引發的排外文化心理,不僅抑制了中國對外開放的趨勢和選擇,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對于中國社會和文化狀態的反省和反思,以至于在思想文化領域更趨于采取保守姿態。而此時的“內憂”意識,也基本集中于防范舉國上下日益增多的城鄉暴亂和暴動事件,并未對中國社會體制和禮教傳統本身產生懷疑、質疑和批判的文化聲浪——即便有,也局限于民間、市井和青樓等文化邊緣地帶,尚未在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域引起震動。
當然,在這期間,并非在思想文化領域毫無危機的征象,也并非無人感受到了這種危機。情形或許恰恰相反。此時的文化危機和思想動蕩,已經逐漸形成“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曾國藩對此就非常敏感,這也使他成為近代思想史上不能忽視的文化人物。他之所以生前、特別是晚年臨終之際,格外強調踐行修身養性的儒家傳統,注重文化傳承,是因為深深感受到了當時中國文化所面臨的現實危機,特別是在思想學術領域面臨后繼無人的狀況。他在《唐先生南歸序》中,就借贊唐先生“特立獨行,詬譏而不悔”的治學精神之機,述說了對于中國文化傳承狀態的擔憂:
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誠珍之也!今之世,自鄉試、禮部試、舉主而外,無復所謂師者。問有一二高才之士,巨稽故訓,動稱漢京,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者,則罵譏唾侮。后生欲從事于此,進無師友之援,退犯萬眾之嘲,亦遂卻焉。
不僅如此,曾國藩對于晚清科場腐敗、文場靡頓的情形深有感觸,經常在文中加以針砭,例如在《金殿珊光生六十壽序》中,就以中國古今何以“設科取士”為問,展開了對于當時文場乃至文化狀態進行了反思。他認為,科舉之法未嘗不良,為人父母希望子孫讀書做官“斯亦天理人情之至”,但是,在當時“世衰而俗敝”社會環境中,結果全然不僅如此,所謂應舉者皆“不揆君公求士之本義,茍以獵取浮榮”,“眈眈于王畿勢要之場”,且做官后也自顧自享富貴,毫無家庭責任,以至于“而父母以衰老子年,與子婦幼孫曠隔,音書闊疏;享封誥之虛名,受枯寂韓疾之實禍”。所以,他在文中呼吁:
故吾嘗曰:“朝廷以忠孝求士未為失,而士之應之大相悖也!父母以仕宦望子未為失,而士之干親大相悖也!噫!此豈細故也哉?”
這種不滿和憂慮,也滲透到了曾國藩的詩文評論中。他在《唐鏡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懷詩序》中,贊揚了唐太常先生甘于寂寞,“唯自治其身心之急,或不沾沾于文藝之短長”的為詩之道,同時批判了當時文壇的浮躁“諛媚”之風:“民之情好聲利而惡澹泊,淺者趨死祿仕,深者博文多藝,獵取浮譽,亦足以降其好勝之私。”
這是一種失去精神家園的憂患,同時也是一種試圖通過文學追尋和重建文化依托的努力。
三、批評何為:文化家園的失落與重建
可見,當時并非沒有文化憂思,只是這種憂思還拘泥于傳統政治與文化體制之內,糾結于進退得失的人情世故之間,尚未能出乎其外,對于中國傳統文化本身進行反思和思考,因而也不可能形成具有世界視野的文化批判視野與意識。
這種情景直到甲午戰爭之后,才出現一個大的轉機。歷史學家徐中約曾用寥寥數語總括了這次戰敗對于中國日后政治運動的影響:
戰敗無可置疑地證明了滿人無力應付時代的挑戰,自強運動那種表面的現代化,無法使江河日下的統治獲得新生。而且,新的帝國主義危機產生了瓜分中國的危機。此時,中國的思想界認識到,只有一場激進的改革,甚或革命,才可拯救中國。進步人士倡導效法彼得大帝與明治天皇,進行體制重組;極端分子,則主張革命,以中華民國代替滿族王朝。在戰后中國,政治運動主要由這兩股潮流構成。
不僅如此,當時號稱“亞洲第一海軍”的北洋艦隊的全軍覆沒,不僅意味著洋務運動的失敗,以及中斷了清廷與中國傳統文化人在危患中結成的命運共同體,而且催生了國人對于中國社會和文化狀態的反省、反思和批判意識,變革的焦點也逐漸轉向對于“內憂”的關注和思考,于是,中國內部的政治體制、科舉制度、啟蒙教育、思想文化、婚姻習俗等等問題,開始逐一進入公共文化視域,不斷引起人們的議論。
除了中國社會排滿滅清的民族主義情緒再次高漲之外,這一轉機的顯著標志,就是思想和文化領域的變革開始引人注目。在這之前,已有一批主張社會變革的文化人,例如馮桂芬、王韜、鄭觀應、何啟、胡禮垣、陳虬等,不再把希望寄托于舊的思想體制,而是開始另尋出路,他們的思想和主張不盡相同,但是都把變革轉向了中國社會體制方面,再加上西方文化此時通過沿海一帶開設的報館、學館、學會得以傳播,文化語境和氣氛也有改觀,有關時事評論、社會評論和文化批評之類的文章也逐漸增多,不僅為日后發生的戊戌變法營造了氛圍,也為中國文學批評進入20世紀鼎盛之期打下了基礎。
所以,說中國20世紀的文學批評生于危機、長于憂患意識,似乎毫不過分,而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文化“胎記”,使中國文學批評一直承受著不同的歷史重負,經歷了不同的文化境遇。
對此,謝冕在《一八九八:百年憂患》一書中據此對于中國20世紀文學進行了總括性推斷,認為“憂患是它永久的主題,悲涼是它基本的情調。”他繼續寫道:
它不僅是文學的來源,更重要的是,他成了文學創作的原動力。由此出發的文學自然地形成了一種堅定的觀念和價值觀。近代以來接連不斷的內憂外患,使中國有良知的詩人、作家都愿以此為自己創作的出發點。
這段文字寫于20世紀末的1998年,新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但是中國的文學批評似乎還沒有從上個世紀末悲哀、悲壯和悲愴的氣氛中走出,意味著其所承擔的變革中國的歷史使命,還遠遠沒有完成。
其實,就人類既定和積存的文學遺產和理論資源來說,批評何為原本是一個無須探討和爭論的問題,因為文學一旦發生,一旦進入人們的公共文化場域,就自然成為傳播、欣賞、認知、探究、評論和闡釋的對象,批評就會應運而生,其功能、目的和價值就顯現在這個過程中,況且在歷史上已經有無數理論家、思想家,都對這一過程的各個層面和環節,有過精當和精辟的論述,已經足夠可以服膺人心了。
但是,這也并非意味著一切一成不變,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文學批評都能照本宣科,沿著傳統路徑行進。尤其是在社會生活發生變動和轉機之時,文化正在躍人一個不同文化與文明相互碰撞和交流的時代,文學批評的歷史境遇全然不同,不僅意味著要面對各種不同思想、理論和觀念的交叉相搏以及橫向穿插與連接,也不僅自然會對過去的答案產生懷疑,而且還會催生新的問題,把文學推向一種新的場域和狀態;還在于文學批評本身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在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整體格局中,它已經不再僅僅是文學活動的一部分,甚至就其對于社會影響力來說,已經不再與文學創作平起平坐,而是開始以自己的力量引導、甚至左右文學,繼而引導和左右社會,所以關于批評何為的追問,不僅關乎于文學批評本身的存在與特點,還關系到其在整個文化和意識形態場域的話語權,關系到其價值和意義是否有效,是否在社會生活中得以實現。
顯然,從更深的文化心理層面而言,對于批評和批評時代的呼喚,來自于在一個大變局時代人們所面臨的這種困惑和危機感,迫切需要某種與現實生活、特別是最接近內在心靈的啟迪來解惑排憂,正如朱自清所感同身受的:“這是一個動亂時代,一切都在搖晃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隨時變化之中。人們很難計算他們的將來,即使是最短的將來。”——連朱自清那樣的大學者尚且如此,身陷動亂之秋的大眾就不用說了,這無疑也為批評在2l世紀中國的登堂入室創造了歷史機遇。
這也顯示了中國人特殊的文化心理狀態和需求。在長期求生存的歷史變遷中,中國人很早就養成了務實、通變和與時俱進的精神稟賦,能夠在任何一種文化環境和語境中求生存和發展;與此同時,長期穩定的農耕社會又賦予這個民族一種特定的品質,即把文化當作安身立命的基礎,在隨波逐流、甚至四處漂泊的生活變遷,堅守和維護精神家園的穩固和穩定——這在20世紀人類文化大交流和大變化的時代,似乎顯得格外突出和顯眼,對于文化、歷史乃至意識形態的過度依托、器重和強調,為這是時代的文學和文學批評打上了明顯的中國烙印。
所以,中國的批評時代的孕育和生發,既與西方文化及其文學理論的傳播有關,同時又有與西方決然不同的生成語境與問題導向。可惜,至今為止,中國學界就批評時代一說還拘泥于西方的相關理論之中,尚沒有對于中國情景進行足夠的關注和探討。
例如,一般來說,談及批評的時代,人們最會首先提及美國雷內·韋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等人的研究成果。確實,韋勒克在自己著作中多次提到“批評的時代”,并且從知識譜系和理論話語方面闡述這個時代到來的理由和意義。在這個過程中,韋勒克等人不再拘泥于批評在欣賞、揭示和發現文學作品方面的價值和意義,而是伸展到文學傳播和闡釋領域,發現和賦予文學批評以價值和意義“再生產”的功能——而這種“再生產”很可能是決定以往所有文學作品價值與意義實現的終極要素。
這無疑不斷在提醒人們注意,以往那種以作品及其含義為中心和基礎的文學時代已經過去,文學批評不再是作品的衍生品和附庸;相反,隨著文化語境的變遷,作品的價值與意義,甚至其存在和傳播的可能性,都史無前例地依賴文學批評和研究,由后者來決定和衡定。
對此,韋勒克和沃倫用了一個通俗的例子加以說明:
倘若我們今天可以會見莎士比亞,他談創作《哈姆雷特》的意圖很可能使我們大失所望。我們仍然可以有理由堅持在《哈姆雷特》中不斷發現新意(而不是創造新意),這些新意就很可能大大超過莎士比亞原先的創作意圖。
很明顯,這里的文學批評已經可以完全獨立于作家和作品意圖之外了,作家作品在這里其實只是一個觀照的對象,批評家從中所發現的新意,實際上就是一種創造。對于這種超越作家作品的現象,我們可以理解為文學批評和研究的過度闡釋,也可以歸屬于一種獨立的文學發現。
無疑,中國20世紀的文學批評,同樣經歷了一次突破舊的文學觀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