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崇的佛學和文史前輩隆蓮法師

馮修齊

天府四川，山水秀美，物阜民殷。川南的樂山市，古稱“海棠香國”，佛教昌隆，地靈人杰。這里有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山，有世界第一石刻大佛“凌云大佛”。在上個世紀初，這里還誕生了兩位我一生最尊崇的佛學和文史前輩，一位是中國“十大高僧”之一的遍能法師，一位是“當代第一比丘尼”隆蓮法師。

桂湖賞菊 隆蓮賦詩

新都寶光寺是全國著名佛教禪宗寺院，長江流域“四大叢林”之一，清代以來，每隔幾年都要傳授一次三壇大戒。新中國成立后，已經有36年沒有傳戒了。隨著國家的改革開放和宗教政策的落實， 1985年10月18日至11月2日，四川省佛教協會在寶光寺舉行了第一次傳戒法會。戒和尚由四川省佛協副會長和成都文殊院方丈寬霖法師擔任；羯磨師由四川省佛協副會長兼秘書長遍能法師擔任；教授師由重慶羅漢寺方丈竺霞法師擔任；二部僧戒和尚，由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四川省佛協名譽會長隆蓮法師擔任。

10月17日，參加傳戒法會的諸山長老陸續到達寶光寺。因法會沒有其他安排，我便邀請我的同鄉前輩寬霖法師、我的皈依師父遍能法師，以及竺霞、惟賢、妙談、隆蓮等法師，到我工作和居家的新都桂湖游覽。下午，我陪同他們從寶光寺到了桂湖。這天是農歷重陽節前夕，桂湖正在舉辦菊花展覽。桂湖大門前一團團菊花盆景香艷多姿，迎候著這批特殊的客人。

我陪同諸位大德參觀桂湖升庵祠、黃峨館、文物陳列廳和臨時設在中山紀念堂的龍藏寺碑林。沿途桂花漸謝，桂蕊香銷，但到處菊花爭妍，清芬四溢。隆蓮法師愛菊情深，詩興勃發，第二天即命侍者給我送來新作《桂湖菊展留贈》七絕三首：

其一

已種露荷清暑氣，又栽月桂舞金風。

云何又奪陶家好，三美同收一席中。

其二

小山叢桂讓秋光，付與東籬獨傲霜。

風雨不來詩不就，問君何以度重陽。

其三

不分丹桂與黃花，一例宜人秋色佳。

莫怪桂湖開菊展，升庵德配出黃家。

隆蓮法師，俗名游永康，當代著名高僧、佛學家和佛教教育家，被譽為“當代第一比丘尼”。她1909年出生于四川樂山的一戶書香世家，幼承家教，學識淵博，參加四川省政府縣政人員考試名列第一，有“巴蜀才女”之譽。她1921年皈依三寶，1941年于成都愛道堂出家，同年受具足戒，師事高僧昌圓法師、能海上師。她精研佛學，德高望重，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四川省佛教協會會長、名譽會長，全國政協委員，四川省政協常委等職。她佛學、詩詞、書法造詣宏深，誨人不倦，弟子們都親切地稱她為蓮師。

此詩第一首，蓮師贊美了桂湖夏日的荷花，中秋的桂花，以及眼前見到的菊花，并稱之為桂湖“三美”。第二首，蓮師贊美了桂湖深秋傲霜的菊花，并因樂度重陽節而賦詩。第三首，蓮師贊美了桂湖主人楊升庵、黃峨夫婦，并以菊花（黃花）巧喻黃峨出生于黃家。這三首七絕詩，意境優美，想象豐富，再三吟誦，讀后難忘。

第二天一早，我到寶光寺去拜訪隆蓮法師并當面致謝。

寶光祖堂 拜訪蓮師

四川省佛教協會請到寶光寺傳戒的諸山比丘長老，大多安排住在寺內西方丈院，而對于隆蓮法師這位尼和尚，則單獨安排住在寬敞而幽靜的祖堂院。祖堂院建于1945年，祖堂正中龕上，供奉著寶光寺清代中興第一代方丈笑宗禪師的塑像和以下歷代方丈的牌位，其中還有隆蓮法師的師父、寶光寺法主能海法師的牌位。祖堂當心間前檐石柱上，刻著當年隆蓮法師撰、國內著名學者謝無量書的楹聯：

雙桂契圓通，薰金粟妙香，拈花微笑

平湖羅海印，浸紫霞佳氣，萬派朝宗

上聯說：梁平雙桂堂破山祖師所傳禪宗法脈，正投合佛教圓融妙理。后輩嗣法的弟子們，薰沐著桂花的妙香，由然想起靈山會上釋迦牟尼佛拈花示眾的那段禪宗公案。

下聯說：破山祖師的弟子笑宗祖師來到新都，感悟到佛所得的奧妙。寶光寺浸潤著紫霞山的靈氣，寶光堂上派衍的成千上萬禪門子孫，都來到祖堂朝拜共同的宗師。

我實在佩服隆蓮法師這副楹聯的三大藝術特色：一、構思奇巧。上聯說花，雙桂、金粟、拈花；下聯說水，平湖、紫霞（水汽）、萬派。然語意雙關，雙桂又指雙桂堂，金粟又指金粟如來，平湖又指新都，紫霞又指寶光寺，萬派又指宗派。二、聯想豐富。上聯由祖堂前的桂花聯想到雙桂堂的桂花，由桂花聯想到桂花妙香、拈花微笑，從近溯遠；下聯由新都聯想到寶光寺，由寶光寺聯想到祖堂，由遠及近。三、嵌字巧妙。以“鳶肩格”嵌“桂湖”，桂湖為新都代稱；以“鳳尾格”嵌“笑宗”，笑宗為祖堂所供奉的開山祖師。

經過侍者的通報，我在祖堂后院的客廳見到了蓮師。我首先對蓮師派人送來新作《桂湖菊展留贈》詩表示謝忱，并建議將此詩代投《成都日報》之《錦水》副刊，得到蓮師的應允。

隨后，我表達了對蓮師祖堂楹聯的欣慕和贊賞。她說：“那是我40年前所作，作得不好，慚愧！”

傳戒法會圓滿之前，我又去拜訪隆蓮法師。在她的案頭上，我見到她新作的詩稿《書贈妙談和尚》：

雙桂流芳遍兩川，千枝萬葉被西南。

祖庭門戶欣重振，拄地撐天繼破山。

妙談和尚，梁平雙桂堂方丈。這次寶光寺傳戒，他擔任第五引禮師，住在寺內西方丈院。我曾經去拜訪他，送去我主編的《龍藏寺碑林》，內有雙桂堂破山祖師、竹禪和尚書寫的碑刻拓片影印件3種。

這天，遍能法師的書法弟子、隆蓮法師的侄兒游綱也從樂山老家來看望老師和姑母。游綱生于1958年，小我14歲，在遍公、蓮師等長輩的培養下，后來成了著名書法家。蓮師持戒甚嚴，從不單獨與男士合影。此次她與侄兒一同留照，游綱很是高興。

贈我聯墨 勵我精進

《桂湖菊展留贈》七絕三首，很快被《成都日報》的《錦水》副刊刊用。幾天后，隆蓮法師派侍者從成都愛道堂送來一副她親筆撰書的四尺楹聯。我早知蓮師是當代著名詩人和書畫家，其書法各體兼備，但一直不好意思向她老人家索求。此刻，我喜出望外，展開對聯，兩行工整敦厚的楷書大字涌入眼簾，潤澤心田：

修齊同志 雅政

允文延巳承先德

繼武升庵殿后軍

乙丑秋日 隆蓮

“隆蓮”下面，鈐朱文方印：“釋隆蓮印”。

上款稱我“修齊同志”，是上個世紀50-80年代對國家工作人員的統稱，表示都是革命同志，有親切感。

上聯以馮延巳勉勵我，希望我繼承馮姓先賢延巳的文采美德。馮延巳 （903-960），南唐詞人，字正中，五代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人，仕于南唐，三度入相，官終太子太傅，卒謚忠肅。他多才多藝，工詩善書，更好填詞，有詞集名《陽春集》。允文，指有文德。

下聯以楊升庵勉勵我，希望我成為繼楊升庵之后的文化名人。楊升庵（1488-1559），名慎，字用修，明代著名文學家和學者，新都人，明正德六年（1511年）狀元，官翰林院修撰；后因議大禮案獲罪，被充軍云南，卒于昆明，歸葬新都。楊升庵博學多才，著述宏豐，明代第一。新都桂湖是楊升庵故居，湖上有楊升庵祠，湖畔有新都楊升庵博物館。當時，我家居桂湖，并任楊升庵博物館副館長。繼武：繼承、跟隨腳步。武，動詞作繼承講，名詞作半步講。殿后軍：行軍時走在最后。

此聯平仄協調，對仗工穩，意境深遠，高屋建瓴。聯中尤以“文”“武”借對，耐人尋味。作為平生研究和撰寫楹聯的我，實在嘆服隆蓮法師深厚的文史根基和駕馭古文字的非凡功力。蓮師贈此佳聯，我深感無限親切，十分滿足。但想到我工作的楊升庵博物館還沒有收藏隆蓮法師的作品，便函請她留賜墨寶。不幾日，蓮師寄來她撰書的六尺中堂詩軸：

剝落丹青杖血痕，是非后世付誰論。

虎狼君主千年毒，犬馬孤臣九死魂。

桂樹有情環廢沼，荷衣無主發荒園。

村翁不識南遷客，惟向祠堂看狀元。

一九三五年舊作，錄贈楊升庵博物館 乙丑秋 隆蓮

受此厚贈，何當以報？我得努力工作，精進治學，不負蓮師恩德。

1988年端午節，四川詩詞學會成立。蓮師被聘為學會顧問，蓮師的胞弟、詩人游驥先生擔任副秘書長，我也由學會籌備委員改任學會理事。我與游驥先生交往密切，他多次寄來蓮師以及他本人的詩詞近作供我學習。1989年中秋節后五日夜晚，我邀請游驥先生伉儷和書法家白永叔先生到桂湖交加亭小酌。過后，游驥先生有詩紀之：

逝水匆匆五十年，升庵故里再流連。

寶光書藝傳嘉會，龍藏碑林話昔賢。

荷蓋風來香習習，桂叢月上影娟娟。

浮生韻事勞東道，樽酒論文曲沼前。

悼罷遍公 又悲蓮師

1997年2月4日，遍能法師示寂，享年92歲。噩耗傳來，我立即奔赴樂山烏龍寺，布置靈堂，陪侍遺體。除夕之夜，返回新都，協助寶光寺籌辦“遍能大和尚示寂追思法會”。當時，隆蓮法師已88歲高齡，仍然精神矍鑠，致力于四川尼眾佛學院的教學和愛道堂的重建。2001年愛道堂重建竣工，蓮師體力亦漸衰，乃于2006年11月9日，農歷九月十九觀音菩薩成道日示寂，享年98歲。

蓮師示寂之時，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正安排我們一部分館員在外地考察。我其時擔任四川省楹聯學會常務副會長、成都市佛教協會副會長。當日下午館里打來電話說：“老館員隆蓮法師今天上午已經圓寂，請你編撰兩副挽聯。”我懷著沉痛的心情撰好挽聯，以手機短信發回館里：

隆愿盡悲心，現一世因緣觀自在；

蓮邦思德像，隨眾生利樂建和諧。

身拋名利，心向慈悲，百齡碩德升三界；

學貫古今，教通顯密，一代尼師震五洲。

11月9日，“隆蓮法師治喪委員會”組成。中國佛協會長一誠法師任名譽主任，四川省佛協會長永壽法師任主任，成都市佛協會長宗性法師任副主任，我是若干委員之一。隆蓮法師追思法會于11月15日上午在成都愛道堂舉行。法會結束，我們奉送蓮師法體到新都寶光寺荼毗。

2007年4月，佛教雜志《大慈》創刊，我擔任執行主編。為紀念隆蓮法師，我在創刊第一期上，編撰了《隆蓮法師書畫欣賞》，選登蓮師具有代表性的書畫作品6幅。

2009年是蓮師誕辰100周年，四川省暨成都市佛協隆重舉行紀念活動。我作了《隆蓮法師百歲冥壽》詩，發表在《大慈》2009年第2期：

嘉山樂水誕英賢，第一尼師譽大千。

顯密精勤培善果，詩書絕妙展鴻篇。

湖濱喜誦賞花句，座右難忘勵志聯。

國慶六旬隆百壽，蓮香清遠滿人天。

賞花句：指蓮師游桂湖作《桂湖菊展留贈》詩。勵志聯：指蓮師贈我“允文延巳承先德，繼武升庵殿后軍”聯。

翰墨流芳 懿德永存

隆蓮法師才華橫溢，精通古漢語、英語、藏文，是位名揚海內外的佛教學者，一生寫下了大量的佛教著作。抗日戰爭時期，她即整理出版《〈入中論〉講記》《〈攝大乘論疏〉略記》等10余種筆記；1952年翻譯《入菩薩行論·杰操注》十卷；1953年參加《藏漢大詞典》的編撰；1956年參加《世界佛教百科全書》的編撰；1960年參加《四川省志·宗教卷·佛教篇》的編寫等工作，成就卓著。她還擔任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榮獲日本佛教傳道文化獎，被譽為“當代第一比丘尼”。

隆蓮法師的中國傳統文化功底深厚，精于書法、繪畫、詩詞、楹聯。她于1953年被聘為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后，在館內活動中創作的詩詞，占了平生詩詞的極大比重。

200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等單位編印了《祖國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詩詞集》。我作為此書編委，負責編選了隆蓮法師歌頌祖國的詩詞18首，數量在全書所錄近400名作者中名居第一。

201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四川省人民政府參事室編印了《正義之歌詩詞作品集》。我作為此書執行主編之一，負責編選了隆蓮法師的抗戰詩詞6首。

2016年是隆蓮法師圓寂10周年，也是成都市佛教協會成立60周年。為了更好展現隆蓮法師的人生魅力，充實成都佛教的文化內涵，傳承弘揚隆蓮法師的佛學思想，成都市佛教協會年初啟動了《隆蓮法師全集》編撰工作。全集將收錄其佛學著述、藏英譯作、講義開示、詩詞楹聯、書法作品、生平大事及照片資料等。《隆蓮法師全集》的出版，實乃四川省文史界和佛教界的一大善舉。

因緣殊緣，特致此文，深切懷念我心中最尊崇的佛學和文史前輩隆蓮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