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支鋼筆

梁曉聲

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由熱愛勞動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瞧呀，農(nóng)民伯伯在播撒種子，建筑師在繪制藍(lán)圖，教師在課堂里種下希望……每個人都在辛勤勞動，用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來吧，讓我們唱一曲贊美勞動的歡歌！

它是黑色的，筆身粗大，外觀笨拙。膠皮筆囊內(nèi)沒有夾管，吸墨水時，捏一下，鼓起緩慢。墨水吸得太足，寫字常常“嘔吐”，弄臟紙和手。

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鋼筆，母親給我買的。那一年，我升入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校規(guī)定，每星期有兩堂鋼筆字課。某些作業(yè)，要求學(xué)生必須用鋼筆完成。全班每一個同學(xué)，都有了一支嶄新的鋼筆，有的同學(xué)甚至有兩支。我卻沒有鋼筆可用，連支舊的也沒有。我只有蘸水鋼筆，每次完成鋼筆作業(yè)，右手總被墨水染藍(lán)，染藍(lán)了的手又將作業(yè)本弄臟。我常因此而感到委屈，做夢都想得到一支嶄新的鋼筆。

一天，我終于哭鬧起來，折斷了那支蘸水筆，逼著母親立刻給買一支吸水筆不可。

母親對我說：“孩子，媽媽不是答應(yīng)過你，等你爸爸寄錢回來，一定給你買支吸水筆。”

我不停地哭鬧，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去給我借錢買。” 我賭氣哭著跑出了家門……

那天下雨，我在雨中游蕩了大半日不回家，衣服淋濕了，頭腦也淋得平靜了，心中不免后悔自責(zé)起來。是啊，家里生活困難，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每月寄回幾十元錢過日子，母親不得不經(jīng)常向鄰居開口借錢。母親是個很顧臉面的人，每次向鄰居家借錢，都需鼓起一番勇氣。我怎么能為了買一支吸水筆，就那樣為難母親呢？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對不起母親了。

于是我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要靠自己掙錢買一支鋼筆。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我就冒雨朝火車站走去。火車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橋，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幫拉貨的車夫們推上坡，可討得五分錢或一角錢。

我走到那座大橋下，等待許久，不見有手推車來。雨越下越大，我只好站到一棵樹下躲雨。馬路上不見一個行人的影子，只有公共汽車偶爾駛來駛往。

我正感到沮喪，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輛手推車，裝載著幾層高高的木箱子，遮蓋著雨布。拉車人在大雨中緩慢地、一步步地朝這里拉來。看得出，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彎得很低，上身幾乎俯得與地面平行了，每邁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渾身的勁。那人沒穿雨衣，頭上戴頂草帽。由于他上身俯得太低，無法看見他的臉，也不知他是個老頭，還是個小伙兒。

他剛將車?yán)酱髽蚱孪拢冶銖臉湎乱卉S而出，大聲問：“要幫一把嗎？”

他應(yīng)了一聲。我就趕快繞到車后，一點(diǎn)也不隱藏力氣地推起來。車上不知拉的何物，非常沉重。還未推到半坡，我便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那時我才知道，對于有些人來說，錢并非容易掙到的。又推了幾步，實在推不動了，產(chǎn)生了“偷勁”的念頭。反正拉車人是看不見我的。我剛剛松懈了一點(diǎn)力氣，就覺得車輪順坡倒轉(zhuǎn)。不行，不容我“偷勁”。那拉車人，也肯定是拼著最后一點(diǎn)力氣在堅持，我不忍心“偷勁”了。我咬緊牙關(guān)，憋足一股力氣，機(jī)械地向前邁動步子。

車輪忽然轉(zhuǎn)動得迅速起來。我這才知道，已經(jīng)將車推上了坡，開始下坡了。手推車飛快地朝坡下沖，我一直跟在車后跑，車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車人剛轉(zhuǎn)過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聲說：“給錢。”

那拉車人呆呆地望著我，一動不動，也不掏錢，也不說話。我仰起臉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來是母親。母親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顯出了她那瘦削的兩肩的輪廓。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望著母親，母親望著我，我們母子完全怔住了。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鋼筆，夢寐以求的鋼筆。母親將它放在我手中時，滿懷期望地說：“孩子，你要用功讀書啊。你要是不用功讀書，就太對不起媽媽了……”

在我的學(xué)生時代，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母親滿懷期望對我說的這番話。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母親變成老太婆了。那支筆，也可以說早已完成它的歷史使命了。但我，卻要永遠(yuǎn)保存它，永遠(yuǎn)珍視它，永遠(yuǎn)不拋棄它。

（本文有刪減）

微互動

作者要買鋼筆因此去幫忙推車賺錢，結(jié)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拉車人竟然是母親！生活的不易，勞動的艱辛，母愛的偉大，讀來令人動容。這篇文章中有很多關(guān)于人物動作、心理的細(xì)節(jié)描寫，你們能找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