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古人對選賢任能之極端重要性,已有許多論述,如《墨子·尚賢》:“尚賢者,政之本也。”《晏子春秋·內篇諫下》:“國有三不祥……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古代選人用人的兩大基本制度:察舉制和科舉制,各有何利弊,對今人又有什么啟示?
選人用人是政治制度的核心內容,也是一個千古難題。古代許多典籍都對選賢用能作過專門論述。如《墨子·尚賢》說:“尚賢者,政之本也。”《晏子春秋·內篇諫下》說:“國有三不祥……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呂氏春秋·求人》說:“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國以才興,政以才治。歷史上,但凡有所作為的政治家都十分重視選好人、用對人。唐太宗曾感嘆:“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王安石曾說:“夫才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縱覽歷代興衰,誠如《漢書·京房傳》中所說:“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
中國在漢代以后,相繼出現了兩大基本選人制度:察舉制與科舉制。考察從察舉制到科舉制的歷史沿革及內在規律,總結其得失,可為今天選人用人制度的完善提供不少借鑒。
歷史沿革
一般認為,商周之時,選官實行“世卿世祿制”,盡管春秋戰國時期,養士與軍功制的出現,極大沖擊了世襲制,但總的來說,平民與貴族仕進不同途,世襲貴族在整體上壟斷政權仍是基本情形。
漢代察舉制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狀況。察舉制,指地方長官在轄區內考察人才并向中央政府舉薦,由中央政府授予官職。相比于只論血緣與出身的世襲制,察舉制無疑是歷史與政治文明的巨大
進步:
一是主張以德取人、以能取人。察舉分歲科、特科兩大類,以歲科為主。歲科有孝廉、秀才(茂才)、察廉、光祿四行等;特科因時因需而設,主要有賢良方正、文學、明經、明法、兵法等。漢代以孝立國,因此“孝廉”一科最受重視,其他科目亦要求德行無虧,再察其他。此外,察舉的科目涵蓋諸多方面,務在求得真才實學之人,有利于各類人才脫穎而出。
二是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政權的開放性。察舉制的產生,為社會優秀人士進入國家政權提供了制度性渠道。西漢建國之始,國家凋敝不堪,亟需大量人才,而追隨劉邦起義的將領,大多是市井走卒,難以擔當治國理政的重任。另一方面,漢初國家甫定,朝廷即開始翦除異姓王,對功臣將領予以防范震懾。同時,經過“七國之亂”,連劉氏宗親也成為必須抑制的對象。各種因素作用下,劉氏中央政權不得不全面推行察舉制,從社會大量選拔人才,從短期看是為了迅速重建國家機構、恢復社會生產,從長遠看則是尋找政權依靠的社會力量。
然而,任何一項制度總是利弊相間的。縱觀歷史,察舉制自然也是有得有失,特別是到了東漢中后期,弊端愈加明顯,主要集
中在:
——出現重德輕能的傾向。由于過于偏重德行,導致才能因素在察舉中逐漸被忽視。這個弊端在國家動蕩、需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的非常時期尤為致命。正因如此,東漢末期,曹操先后頒布了《求賢令》《敕有司取士毋廢偏短令》《舉賢勿拘品行令》等法令,主導思想是“唯才是舉”,甚至提出“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亦當舉為所用,其實質乃是以極端的方式對重德輕能現象作出矯正。
——德的標準難以評定,沽名釣譽現象隨之而起。由于德行無法量化體現,在考察時只好將德行與時評聯系起來,即默認名聲響著,則德行自高。這就導致一些士人務在逐名,乃至用盡手段虛造聲譽、誑時惑眾,如《后漢書》的《許荊傳》《陳蕃王允傳》中就記載了會稽人許武、青州人趙宣飾詐取偽、騙取時評的行徑。
——選人權為個人把持,形成利益集團、豪門政治。由于選人權交給了地方長官,地方長官出于私心舉薦門生故吏、好友親朋,甚至營私舞弊、朋比結黨,就成了察舉制最大的弊端。如《后漢書·樊倏傳》所載:“郡國舉孝廉,率取年少能報恩者;耆宿大賢,多見廢棄。”呂思勉在《中國制度史》中也一語道出,“后世門生座主相朋比”正始于察舉制。東漢桓靈之際,社會上流傳民謠:“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就是對當時不論賢愚、任人唯親、清濁混淆現象的諷刺。
由于察舉制作為一項制度,已難以發揮選拔人才的作用,在這種情形下,科舉制應運而生。
科舉制,指國家面向全國士子統一組織考試,通過考試者即可獲得授官資格。這項制度于隋代創設,經唐宋發展,至明清定型,于1905年廢止,歷經1300多年。相比于察舉制,科舉制的優點主要體現在:
一是選拔標準的規范化。科舉制下,應試者不看門第、財富及社會關系,只需也只能以考試成績作為入仕的依據。相比于察舉制“看不見、道不明”的德行與才能評價,考核標準無疑更加剛性、透明和直觀。察舉制下,雖然也曾輔之以一定的考試,但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地方長官的舉薦意見。科舉制下,盡管一些人為因素或多或少仍有存在,但總的來說,制度的約束遠大于人力的干擾。因此,可以這么說,從察舉到科舉,真正實現了從靠人選人向靠制度選人的轉變。
二是更大程度促進了社會階層的流動。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指出,開放政權是科舉制的內在意義與精神生命。其實察舉制推行之初,實現政權的開放性也是主要目的之一,但由于選人權為個人把持,終究無法跳出少數人在少數人中選人的圈子,并發展為豪門政治。而在科舉制下,除極少數情況對應試者資格進行限制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投考,都可以經過寒窗苦讀,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與此同時,即便是高門望族,若在科舉競爭中無所斬獲,亦擺脫不了“無百年之家”的命運。潘光旦、費孝通曾對搜集到的900多份清代科舉試卷進行過考察,發現父輩無功名者占三分之一。有人對明代進士做過統計,發現出身民籍的占了三分之二強,出身官籍的還不到4%。還有人做過統計,清代平民出身的舉人將近三分之二。應當說,這些數字都反映出科舉制在促進社會階層流動方面的積極作用。
但是,與察舉制一樣,科舉制同樣有著與生俱來的缺點:
——簡單以考取人、以文取人,扼殺了人才創造力和社會活力。與察舉制一樣,早期科舉亦科目繁多,如唐代僅常科就有秀才、明經、進士等五十多種,到后來發展為只設進士一科,考試內容也從諸多方面到只重儒家經義,并形成了專門的應試文體——八股文。這一方面固然是考試規范化的要求,另一方面也使得千百萬讀書人埋頭于千古不變的儒家經典,專注于固定套路的考試作文,或成了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老學究,或成了凌空蹈虛、言不及義的空談家。
——仕途只剩科舉一途,一方面,使“讀書做官論”大行其道。做官須經讀書,讀書為了做官,讀書不再是為了修身養性、擔當道義、經世致用、傳承文明,而成了追逐功名富貴的敲門磚。讀書觀的蛻變,使得讀書人這個群體逐漸失去激情和銳氣,逐漸趨于沒落和沉淪。另一方面,使政權一定程度上逐步封閉化。一些空有滿腹才華與滿腔抱負的優秀人才,由于在科舉考試中屢戰屢敗,被冷冰冰地擋在體制之外。這些人或癡心不改苦耗光陰,如歸有光、蒲松齡;或看淡功名另尋他途,如李時珍、徐霞客;或幡然醒悟轉揭其弊,如王冕、吳敬梓;或干脆揭竿而起自立門戶,如黃巢、洪秀全。他們的經歷,對于作為國家選人制度的科舉制來說,無疑是莫大的缺憾。
——加劇了官與吏兩大群體的分化。科舉發展到明清,由于“非科舉者勿得與官”,官員基本從進士與舉人中產生,而胥吏主要在落第秀才或落榜考生中產生。一方面,由于所學、所考與社會現實全無關涉,不能想象這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生們一朝授官,便能處置政務、調停糾紛、掌管錢糧,于是只好將一切委之于胥吏。另一方面,胥吏由于受到嚴格限制,沒有升遷的希望,又不像官員有回避、調任的約束,于是專于弄權,甚而形成了“為吏者傳襲及子孫”的局面。這就是所謂的“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官吏分離、胥吏弄權,是造成政治黑暗、官場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
內在規律
事物的進步與否不能純以時間的線性發展為序,簡單認為科舉制一定比察舉制優越或進步并不嚴謹。某種程度上講,科舉制的弊端恰恰是察舉制的優勢所在。事實上,從唐代中期起,關于科舉的存廢之爭就未曾停止過。范仲淹、王安石等人都曾對科舉制進行過改革,朱元璋甚至一度罷科舉復察舉,就是認為察舉比科舉更能選拔到真正人才。康熙初期亦曾下詔停止八股文,要求只在“國計民生之策論中出題考試”。但歷史終歸選擇了以科舉制替代察舉制,絕非只是偶然,這也啟發我們:必須站在政治制度以及權力運行的大環境下看選人制度,而非僅僅立足于選人制度本身來進行評判。
探究從察舉制到科舉制的內在規律,不能忽視這兩大因素:
第一,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察舉制到科舉制的歷史,就是選人用人權從地方到中央、從個人到國家的歷史。選人用人權作為最重要的政治權力,是衡量中央與地方關系的一項重要指標。這個權力為地方所操持,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就會減弱;反之,這個權力為中央所掌握,中央就能以此為杠桿,進行對地方的有效控制。漢景帝削藩,一個重要措施就是收回諸侯國對官員的任免權。但縱觀兩漢,始終沒能有效解決中央與地方聯系松散這一問題,并最終形成了東漢末期豪強割據的局面,這與兩漢實行察舉制,將選人用人權放歸地方有極大的關系。同理,當選人用人權為個人所把持時,就無法避免結黨營私現象的出現。實行科舉制,將選人用人權收屬中央,由中央在全國范圍內對官員進行任免、調配,乃是防止地方坐大以及“恩出私門”的重要手段。正因如此,清王朝甫進中原,即下令開科取士,其中就有彰顯中央政府權威、收攏地方人心之意。同樣,趙匡胤推行殿試制度,以天子門生取代座主門生,也是為了表明選人用人權在己而不在人。
第二,形成統一官僚共同體和意識形態的需要。察舉制面向社會選人,科舉制在讀書人中選人,選人范圍及對象的變化,有著深刻的政治涵義。察舉制下,很多進入國家機構的社會精英已有成型的價值觀,他們從體制外進入體制內,猶如外物入侵,必然對已有一套運行規則的官僚體制帶來極大沖擊。特別是對一些官場陋規陋習,他們往往抱以排斥、抵觸的態度,甚至抱有改造的意愿。與此相反,科舉制下的讀書人,同是進入體制內的“新人”,卻更像一張白紙,顯然更容易被塑造,也更容易接受官場規則。盡管察舉制選拔出來的可能實踐能力更強,更有利于提高行政效能,但科舉制選拔出來的卻更能夠形成一個牢固的官僚共同體,從而,在權力運行與權力維護這兩個目標前,后者戰勝了前者。
其實,科舉制到了后期,學校的地位越加突顯,并發展為科舉必由學校,這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彌補一考定終身的弊端,試圖通過學校完善對士子的學習教育,但另一方面亦是有意將塑造教育前移,按照統治者的需要,提前對這些潛在官員灌輸統一的意識形態,同化他們的價值觀和信仰,培養他們對政權的認同感。
歷史啟示
第一,選拔標準的科學化與規范化同等重要。從察舉制到科舉制,似乎在選拔標準上陷入了一個悖論:看似合理,卻難以規范操作;解決了規范問題,又犧牲了考試內容的科學性。應當承認,在規范問題上,人們似乎還未能找到一個比考試更好的辦法,這也是為什么現代公務員錄用制度以及干部任用中的公開選拔、競爭上崗都不約而同采取了考試的形式。目前的問題在于如何更好地提高考試內容的科學性,即解決“會考不會干”,包括“應考型人才”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就會使考試導向取代能力導向,造成唯考取人、唯分取人,最終影響到人們對于考試制度的整體評價。
第二,人才培養與人才選拔同等重要。不論是察舉制還是科舉制,都是人才選拔制度而非人才培養制度。察舉制下,人才由社會培養。經由察舉選拔出來的人員,很多都具有較高的德行、名望、社會閱歷及學識才能,社會認可度高,其中有的還是譽滿天下的名士,如東漢后期清流領袖李膺、陳蕃等人,出仕之前已名重當時。這些人被舉薦任官后,能迅速熟悉并有效處理政務。與此同時,國家無需承擔人才培養的任務,減少了人才培養的行政成本。而在科舉制下,人才培養出現了真空。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國家機構的人員,其入仕之前唯一的事業就是為了入仕而埋頭苦讀,他們對于國情民生、世事人情幾乎一無所知。盡管明代創設了進士觀政制度和監生歷事制度,以彌補官員施政能力的不足,但畢竟數量有限,仍未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這也告訴我們,人才培養與人才選拔是兩個不同的范疇,即使挖掘到了玉璞,但如果不悉心打磨,最終也成不了和氏之璧。
第三,保持政權的開放性至關重要。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個社會的和諧穩定與活力發展,很重要的一點是社會階層之間保持流動的可能性和空間。一旦社會結構出現板結化,階層之間的流動陷于停滯,處于上層的群體就會蛻變為特權階層,處于下層的群體則會因為失去上升的希望,對社會充滿不平和怨恨,而成為潛在的破壞力量。因此,保持政權的開放性,以寬闊的眼光和胸懷將社會各階層中的優秀人才吸納進政權體系當中,從正面引導發揮他們的才能,有利于提高政權的凝聚力、向心力和執政力。
第四,選人用人權是最重要的執政權,絕對不能公器私用。這項權力一旦被侵蝕,就會傳遞到其他權力上來,形成連鎖污染,導致權力系統全面性的損害。不論是“授爵公堂、感恩私室”,還是買官賣官、結黨營私,都是對選人用人權的破壞。為此,要教育用權者謹慎用權、秉公用權、廉潔用權,不以個人好惡選拔任用干部。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起制度的防火墻,健全選人用人權的運行與監督機制,使選人用人權在制度下運行,在陽光下操作,不讓選人用人權成為少數人營建“小圈子”或謀取私利的工具。
如果從選人權為個人把持的角度上講,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的九品中正制,可以看作是察舉制的變異。九品中正制,指由各州郡推舉本籍名望之士出任大小中正,經中央政府任命后,對本州郡人物進行查訪品評,分出九品,送吏部作為選黜的依據。九品中正制的本意是將選人權從地方長官手中收回,但問題在于,選人權收回之后又交到大小中正手中,仍舊為個人把持。由于擔任大小中正者基本上都出自世家貴族,這就使得世家貴族壟斷了選人權,僅依據門第出身來決定人物品級,從而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門閥政治。
實際上,在察舉制的改良辦法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加強考試的作用。如漢順帝陽嘉元年(132)采用尚書令左雄建議,郡國舉孝廉需先經考試,“諸生能章句,文吏能箋奏,乃得應選”,史稱“陽嘉新制”,被認為孕育了后世科舉制的萌芽。曹魏嘉平元年(249),征南將軍王昶上陳治國方略五條,其中之一就是采用考試,“考試猶準繩也,未有舍準繩而意正曲直,廢黜陟而空論能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