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故事扎成火把

周明

燒 胎

一只鳥從肉體里飛出

停歇在另一肉體的枝椏

忘記回家的路

失去鳥的孩子

宛如父親旱煙的煙霧，毫無目的地游蕩

夜幕降臨，黃色的紙錢，冒著火星

巫師念念有詞，雞蛋上畫著圈圈

圈住妖魔鬼怪，圈進殷切的期待

連同孩子的指甲，丟進紙錢的火焰

焚燒著怪胎的夢魘

三炷香默默縮短欲望

就像吊腳樓上的燈籠，為鳥的飛翔導航

雞蛋在紙錢的溫度里成熟，長出一對翅膀

慢慢長成一個生靈的模樣

猴胎，豬胎，馬胎……全都悶死在雞蛋殼里

一如失去翅膀的疼痛，燃燒成紙錢上的火苗

鳥，始終沒有飛回來

畫著咒語的符，潛回愿望的枝頭

孩子的童年，在一碗神水里長出了羽毛

大人的花朵，長出了羽毛

土家寨子的時光，同樣長出了羽毛

娶啞巴親

嗩吶啞了

鑼鼓啞了

鞭炮啞了

歡笑的花朵啞了

花草樹木啞了

土家山寨啞了

黑夜里，月亮屏住呼吸

悄無聲息地掉進新郎的水井里

土司王的殘暴，埋伏在鼾聲的背后

時刻窺視著新娘的動靜

我的祖先，落葉般的土民

草尖上的晶瑩，打濕了腳印

夜晚寂靜，一朵睡蓮打開了翅膀

土家陽戲

一

澧水河上的土家人，沿著

金線吊葫蘆的語腔

將祝壽賀子的喜悅

反反復復吟唱

唱得日子滿面紅光

鬧臺催生土家人的腳步

胡琴兒將旦角的身世拉成眼淚

將丑角的心靈拉成牛糞

咚咚鏘的鑼鼓，將小生的武藝敲成春風

下場春雨是多么解氣，趕走冬天雪花奔忙的疲勞

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我的土家寨子

飯前茶余，談論的都是陽戲，都是快樂

有時嘴角生出幸福的花朵

只要陽戲在土家院子里，土家人的日子

就會隨遇而安。找幾塊木板，或者

院子里的天塌，隨手就是戲臺

陽戲的鑼鼓，敲得澧水水面

漾起一層一層的浪波

戲子的唱腔，像那澧水的甘洌

緩緩悠悠流過吊腳樓，流過土家人干渴的歲月

身臨其境的童年，還深陷戲臺，尚未醒來

二

回鄉的路上，我經過一群吊腳樓

沒有柵欄，木板已經搭起戲臺

前來看戲或站、或坐、或蹲的人群

填滿整個院落

我找塊石頭，在鬧臺聲里坐下

我從鑼鼓聲里打量這群回歸的麻雀

抽旱煙的大爺露出歲月熏蒸的黃牙

八十歲的阿婆，像老柳樹蔸

根本不在意一片柳葉砸著她的白發

身旁的大黃狗已經沉入夢鄉

夕陽下的彩霞摟著幸福描繪著一幅畫

我從塵世間抽離

仿佛自己回到了古老的歲月

戲子的唱腔刪除歸鳥的鳴叫

我聽見吊腳樓屋檐上嬰兒的呼吸

連同小草的淚滴，散落一地

多么好的戲臺，多么好的時刻

一枚皎潔的明月，純粹，干凈

擺弄一顆幸福的孤獨

沒有人注意我，戲臺下的戲

茅古斯舞

聽老人們說，歲月發霉的地方

荊棘遍野，森林莽莽

土家祖先，山里狩獵，河里捕魚

土家青年學農業技術歸家的路上

路途的艱辛，抓破衣裳

正值調年①，回到村莊

村民正在跳舞將年味搖晃

青年扯一把茅草，遮住羞澀

人群中跳著另類芬芳

為了紀念這位先祖

茅古斯舞沿著澧水靜靜地流淌

很多年后，我也成了茅古斯模樣

頭上的草辮，頂住一塊天

稻草扎成的帽子遮住半邊臉

等待一個發芽的春天

腳板赤身裸體，一進一退

醉暈草尖上的露珠，滴落日子的辛酸

粗獷地搖頭，豪放地聳肩

瘟疫鬼怪在腳尖上蜷縮著窺視眼

草衣的聲響里

恍如掉進了山澗

剛勁激昂的歌聲，巴普②舉著滄桑的符號

五谷神靈燃燒成火焰

我多想自己成為故事中的故事

把故事扎成火把

用渾身長毛的打漁狩獵人身份

將時光燒成亙古的唱片

馬桑樹兒搭燈臺

一場暴雨，淋濕了幾千年的石板路

這些馬桑樹，一群不屈的靈魂

守望著古老的村莊

馬桑，大山般的阿郎

燈臺，桃花般的姑娘

撕開羞澀，搭在馬桑的肩上

《梁祝》飛出來的蝴蝶

凄美，蒼涼

飛著，飛著，飛成了燈臺馬桑

飛成了墳里墳外，桃花盛開的模樣

賀錦齋用柳條改寫著馬桑樹編織的歌謠

戴桂香將僵硬的詞語，唱成了百靈鳥

男人騎上戰馬，將《馬桑樹兒搭燈臺》帶到戰場

那是上蒼不公呀，罪惡的子彈打中錦齋胸腔

27年的血液，澆滅了妻子的夢想

從此，戴桂香唱了70多年的《馬桑樹兒搭燈臺》

守了一輩子的空房

到死都未忘，“鑰匙不到鎖不開”的悲壯

故事在澧水河里流淌

歲月焚燒過的旋律，早已成為沃土

泥土里的馬桑樹，守在墳旁

白云蹲在墳頭，叼走了馬桑果

種上大片的馬桑樹

在靈魂的家園，兩位老人

依然在睡眠

端 午

端午節的前天晚上

吊腳樓醒著，整夜睜著眼睛

眼睛里藏著阿媽的背影

幾十年不變的姿勢，長滿思念

粽葉的清香，還是那么柔軟

任憑棕葉，將楚國反復捆綁

絕不讓逃出，雨絲布置好的場景

艾草從雨水中穿過

讓濃濃的懷念，把住門庭

楚辭的抑揚頓挫，沒有一點兒灰塵

溜過門縫，不再有塵世的蛇蟲叮咬

擺手堂的火把，點亮一群蝴蝶

飛舞在擺手歌枝尖上

等待著生銹的木犁，犁開花色的翅膀

或者是等待一場烈火的燃燒

離騷仍然那么大膽

將文字燒成火焰

幾千年前的一跳

掉到擺手歌懷里，戳開一道傷口

疼痛的歲月，挖開草叢中的泥土

屈原的骨頭，閃著耀眼的光芒

守 秋③

懷孕的陽光分娩的時候

五谷雜糧與森林的縫隙里

長出黃燦燦的草棚棚兒

這里即將上演土家人與野獸的“戰爭”

黑黢黢的火銃，瞄準野獸的貪婪

“砰嗵——”

火光劃破秋夜的蒙布

火藥味竄進了苞谷蘢

守秋的阿爹，經常打空手

他的笑而不語，是我一生猜不透的謎語

稻草站在稻田里，張開手臂

昨夜，偷走了我的破衣服

還有阿爹那頂破了個洞的草帽

秋風抖動秋天金黃的綢緞

扯扯稻草的衣袖，手舞足蹈

宛如一只鷹在飛翔

麻雀饑餓的眼光，在雀巢里潛伏

看著時機，在稻草人舞姿里溜走

稻草人穿著我的衣

在秋雨中，抱住一個秋

注釋：

①調年：即過年。

②巴普：即跳茅古斯舞的領舞者。

③守秋：土家人在秋收的時候，搭草棚守成熟莊稼的習俗。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