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字典

楊勝應

村莊既是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物組成的，也是一撇一捺，一字一詞書寫的。

故鄉的第一個字是路。左拐右拐，上坡下坎的鄉村小路，一頭連著老屋，一頭連著田土，有的甚至連接著山巔、河流、溝壑、空谷，當然也不乏連接著野地，樹林。這些路都是從無到有，都是一個人接一個人走出來的。再多的草木都耍不起脾氣，紛紛讓路。但再讓，鄉村的道路都少不了逼窄，少不了崎嶇不平。這樣的路會走出一個人的性格，走出一個家庭的溫馨，走出一座村莊的格調。比如挑重擔走，步子不能夠快，無形中就學會了拐彎，掉頭，休息；比如趕著牛羊走，要懂得吆喝，要懂得揚鞭，要懂得牛羊在前還是人在前；比如背著背簍走，每一步都看得很精準，每一步都走得有分寸，背上的重量，隨時都可能因為不小心讓你出現踉蹌，摔倒的傷口會留下永恒的疤；又如空著雙手走，再美的風景都不會牽絆著人的心，在空蕩的地方也有細致的驚喜。所以，越小的路越讓人知道路在腳下。

故鄉最美的字是等。左等右等，等等停停。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等，等是一種身份，等是一個家庭，等也是一種心情。等得日升日落，月明星稀，也等得風調雨順，民泰國安。一些人從年輕等到白發蒼蒼，有的人從白發蒼蒼等到死亡。越等越孤獨，越等越寂寞，越等越憂傷，等成了一把直尺，量了土地，也量了莊稼，更量了人心和命運。有時候，槐樹開花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味道；有時候楓葉變紅葉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顏色；有時候麥浪起伏也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形態；有時候藍天白云也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境界；有時候倦鳥歸林也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宿命；有時候雪花飄飄也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溫度；有時候芳草萋萋也是一種等，等的是一種現狀。一座村莊接一座村莊都是通過等才鮮活了起來的。沒有等，就沒有存在感，沒有存在感，就沒有村莊的靈魂。等成了一種期盼，等成了一種希望，等成了一種歸宿，等成了一種沉默，等成了一種抵抗。所以，由等到等等，慢下來的生活才是我們最終需要的。

故鄉最簡單的字是說。鄰里之間、家長里短。你說我說大家說，一半是嘮叨，一半是傾述。說成了表達，成了傳遞，成了愛的渴望和喜悅。有時候是粗茶淡飯的閑話，有時候是小酌幾杯的醉話，也有的是燈下夜談的龍門陣。說得再多的不外乎，自家的子女在沿海某個大城市當了主管，提了經理，又或者是學了什么技術，自己創業掙了錢。當然，更要說的是考取了一個好大學，謀了一個好職業，當了什么官，取了個漂亮的媳婦，嫁了個有錢的人家。而不得不說的是今年的收成怎么樣，養了多少豬，放了多少羊，還有雞鴨鵝樣樣不得少。其實也有不得說，不敢說，不好意思說的，比如缺少知識，只有在工地賣苦力，或者撿垃圾，當小偷，甚至是蹲監獄。也有的幾十年如一日，渾渾噩噩，好吃懶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至今只解決自己的口糧，生病沒有錢去醫院，挨餓了也只有忍著，或許厚臉皮找老鄉救濟，蹭飯等等。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都避免著說。比如你家的兒子剛回來又得離開，他家的子女請不了假，帶了錢回家，人沒有回來，而這家的子女說要回來，但還在車站排隊買票等等。說成了生活的補充，成了山村不可缺少的黃昏細雨。

故鄉最怕的字是單。孤單的單，單一的單。單總是從雙開始的，因為走散，因為消失，因為遺棄，因為背叛，雙才變成了單。就像子女外出打工，留守老人，留守兒童的出現。就像家里有老人要照顧，有田地要耕種，不得已，夫妻二人外出一人，掙錢養家，送子女讀書。這種單是兩地分居的單，也是孤單的一種。而更多的孤單，是連接著悲傷的單。如誰家子女外出打工出了事故，從高樓摔下，被機器致傷致殘，又或者遇到了討薪事件，被人為的傷害等等。這樣的單頻繁發生，就讓鄉村也孤單了起來。這是黃昏落日，大漠孤煙的單；這是風卷殘葉，北風呼嘯的單；這是月明星稀，露水潮濕的單；這是狗吠深山，牛臥山谷的單；這是黃昏遲暮，風老雨斜的單。每一種單都是絕望到極致的樣本，可惜山河依舊，人性已古，沒有誰會倒卷珠簾，沙灘退守，把土地還給人類，把人類還給文明，把文明還給時代，把時代還給村莊。事實上，無論是單打也好，還是雙打也罷，村莊都是不可缺少人類的舞臺。只是如今已然是落木蕭蕭，聲聲到位。奈何，巴山夜雨漲不了秋池，雨打芭蕉洗不凈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