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中

2015年度中國電影金雞獎評選中,科教片也在評選之列,科教片《小鴨快跑》榮獲“最佳科教片”。這說明電影廠仍然有人在拍攝科教片。不過,近十年來電影廠拍攝的科教片少了,電視臺科教頻道卻大為發展,省市級電視臺每家都有科教頻道或紀實頻道,中央電視臺開設兩個專業頻道,拍攝與播映科教片,使科教影視紅紅火火,吸人眼球。普及知識和提高文化素養是全民族和社會的需要,科教片是不可或缺的選擇。
略說了科教片當代的背景,再來說杜生華先生從事科教電影創作的故事:他拍攝過65部影片,擔任過上海科影廠的藝術廠長,是電影家,大師級導演。他原是一個小八路,在成長和走向電影之路上富有傳奇性,多處有閃光點。現在讓我們從他少年時小八路的傳奇人生說起。
十三歲,押送日寇戰俘去延安
1938年侵華日軍打進山西,杜生華的家鄉榆次縣成為前線,他毅然參加了八路軍,那時他才十二歲。杜生華作為少年小兵,除了隨軍與日寇打游擊戰,主要做些服務性工作。由于只讀過半年私塾半年小學,他平時抓緊時間學習文化。他說,在戰火紛飛的抗戰時期,最難忘的是兩件事,一件事是突圍,另一件是押送日俘去延安,這兩件事對他的鍛煉和成長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他參軍后的第二年春天,部隊宿營在一個山村里,第二天拂曉,槍聲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大家從床上騰地跳起,跑到小院門口探看,鬼子把村子包圍了,離小院不遠處的村口站著七八個鬼子,他們正在向隔壁大院子掃射。我軍立即開火,撂倒了幾個鬼子,然后向村外跑去。不料,他們跑了一段路后,發現前面是座山坡,那山坡正在曙光照耀之下,爬坡很易被追來的鬼子打死。怎么辦?這時,營長平時的教導和老戰士們的影響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想寧愿被鬼子打死也要爬上去。鬼子打來的子彈如飛蝗一般,嗖嗖地從身邊飛過,打在土里噗噗地響,他還是奮力地爬上了山坡。接著,呈現在他面前的是百米懸崖,下面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溝壑,跳下去不死即傷。他想寧愿摔死也不當俘虜,這樣,他跟其他老戰士一樣勇敢一躍跳了下去,幸好懸崖峭壁中間有幾個突出的土墩子,人跳下去的沖力得到緩沖,他這才下到了溝底,人沒有摔壞,爬起來順溝撤離。這時,追來的鬼子已到了山上,到處亂開槍。他們離開了危險地,與大部隊匯合了。
這次突圍對13歲的少年杜生華來說,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禮,意識到自己時時處在生死線上,他抗戰的意志要堅強,膽子要大,不怕犧牲。
1940年,我八路軍發起著名的百團大戰,那年秋天,杜生華所在旅的政治部通知他們幾個少年戰士到前沿部隊報到,參與押送日俘去延安。那是一路驚險、逆風千里的任務,是他一生經歷的最危險最難忘的第二件事。
那天,他們來到一個村莊,那個村莊剛被日軍飛機轟炸過,硝煙還沒消散,到處斷垣殘壁。從前線陸續押送來日本鬼子的戰俘,大約有六七十個,有戰士也有幾個軍官,看押在一座破院子里。杜生華等小戰士的任務是協助押送的連隊管理日俘的生活,體現和宣傳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第二天凌晨,杜生華跟隨連部起程,要把日俘押運到幾百里外師政治部駐地,押送日俘的是一個加強連,兵強馬壯,武器精良,說明中央對這批日俘的重視。可是,我軍打的是游擊戰運動戰,環境是敵我交錯,在行動中冷不防就會遇到日軍,所以他們在山中行走,人不準出聲,足不準留跡,悄然而迅速地前進。但是,在他們出發不到半天,在走出一個山口時,突然發現對面山上飄著日軍太陽旗,一群鬼子在走動。顯然,是日軍來圍堵他們的。連長立即命令大家爬山,日軍已發現他們,瘋狂地追下山來。不過他們跑得快,當日軍追到山下時他們已爬到山頂,當日軍追到山頂時他們又下了山,而且趟過了一條河,并已爬到一座山的背后。在他們趟過河后就沒有路,盡在荒草野地里奔走,日俘走不動了,戰士就攙扶他們走。這樣,來到一個長滿灌木的小山坳,草木蓊郁,森林茂盛,是隱蔽藏人的好地方,連長命令大家休息。因為饑餓,大家顧不得鬼子在山上不斷放槍、到處搜尋,便摘樹上的秋果充饑。正當大家高興時,聽到不遠處的山頂上傳來鬼子的吆喝聲,步槍和機槍的掃射聲,子彈從身邊擦過,打得樹枝斷裂,葉子紛紛飄落。戰士們立即各就各位,一人看守一個日俘,不準出聲,防止他們向山上喊話,凡違反規定者,迅速處置。連長命令:“不準出聲,準備戰斗!”靠邊沿的戰士上了刺刀,架起機槍,取出手榴彈。接著,山頂上發生了戰斗,槍聲激烈。但是山坳里看守日俘的戰士們人人冷靜,把槍對準日俘們。日俘中有的人以為來了救兵,被救有望,抬頭瞅著,當他們見到八路軍戰士冰冷的槍口、嚴厲的目光,一個個低下了頭,不敢亂說亂動。
杜生華等幾個小兵,這時也手握手榴彈、石塊與木棒,準備與搜查的日寇作殊死的戰斗,人人作了犧牲的準備。灌木林里的氣氛緊張而嚴峻。山頂上日寇的搜索隊在那里亂開槍,吼叫,直到旁晚才沉寂下來。天色迷茫,林子里漸漸暗了下來,偵察員回來報告說鬼子確實走了,大家這才感到饑餓難當,趕快采摘樹上的野果子吃。這時下起了小雨,連長認為是擺脫日寇追捕的好機會,便整隊連夜出發。他們爬上一座高山,在下山的時候,杜生華腳下一滑,掉了一只鞋,幸虧一位老戰士給了他鞋,否則在林木草叢山中夜行軍,腳非被草木戳爛不可,也下不了山。杜生華至今回憶這件事,對那位老戰士還心懷感激之情。
天亮時,他們把敵人甩到大山后面,來到山丘谷地的一座小鎮。墻上刷著大標語“慶祝百團大戰偉大勝利!”群眾敲鑼打鼓,舉著橫幅“歡迎從百團大戰前線歸來的八路軍勇士們!”
在鎮上的兵站接待下他們稍事休整,便回到129師政治部。在師部政治部,政工人員組織日俘學習,對他們進行反戰教育。日俘經過半年的學習和教育,加入了“日本士兵覺醒同盟”,上級決定送他們去延安,選派杜生華等人陪同,路上穿越日軍的封鎖線,橫渡黃河,于1941年夏天才到達延安。日本人進入工農學校學習,杜生華在工農學校工作一段時間后,進入延安大學中學部學習,由于他在押送日俘過程中的英勇表現,加之學習努力,成績優秀,1942年春天,他被評為延安市的模范少年。
這一段經歷對于13歲的杜生華來說是多么刻骨銘心,是生命的洗禮,而進入中學讀書學習,更是杜生華文化知識的提升,從此,為他走上文化與電影之路鋪平道路。
穿越六省,走上電影之路
杜生華在延安經過幾年的文化學習以后,被分配到綏德分區文工團任編導、美工工作,在這期間國民黨發動了內戰。
1947年,國民黨軍隊向延安大舉進攻,形勢惡化,劉峙集團軍很快占領了延安,中央撤到黃河邊,杜生華他們文化宣傳演出隊撤到了黃河之東。后來,隨著解放軍連打幾個勝仗,特別是我軍在青化砭戰役、沙家店戰役取得重大勝利之后,陜北形勢大為好轉,上級組織一支精干的文化隊伍重返陜北。師部挑選了十八個青年,杜生華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支文化的隊伍后來很有點名氣,被陜北軍民稱為“十八羅漢”工作隊。當時他們每人發步槍一支,子彈若干,手榴彈四個,西渡黃河,在陜北戰場上馳騁,在戰火硝煙中穿行,宣傳,演出,畫墻頭畫。這支“十八羅漢”文化宣傳隊,放下武器做宣傳,拿起武器就戰斗,由于我軍打的是運動戰游擊隊,他們常常與敵人或者還鄉團近距離接觸,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杜生華回憶說,他不但在陜北給群眾做過許多的演出,還給俘虜過來的蔣軍演出,讓他們盡快脫離原來的思想,參加到人民解放的事業中來。杜生華那時也學了美術,每到一處就在墻上刷標語,畫宣傳畫。他至今還記得曾在米脂縣的地委大院墻上畫過大型壁畫,為當地民眾所矚目,起到政治宣傳的作用。
如果說一個人在戰火紛飛的戰場戰斗,是對他意志和立場的錘煉,那么參加演出與做宣傳,那就是他文化的沉淀與積累,杜生華在解放戰爭開始那幾年里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為他走上電影之路做了鋪墊。1947年冬,魯藝的王蘭忽然騎馬來通知杜生華,要他們幾個人過黃河去129師政治部報到,參加西北電影工作隊。
杜生華他們東渡黃河,到師政治部報到后,他們脫下打游擊的便裝,換上軍裝,步行去晉察冀邊區,與那里的電影工作隊匯合。在報到的人里面,有從蘇聯回來的學電影的人,有延安電影團攝影師,還有日本技術人員,其他人都是從劇團與魯藝調來的。經過學習與整合,成立華北電影工作隊。在那里看電影,聽講座,讀電影書籍,拍攝紀錄片,討論,提高大家的電影制作水平。這樣,在晉察冀邊區的山村里學習了幾個月,直到過了春節,工作隊在指導員成蔭、隊長鐘敬之帶領下,趕著毛驢車拉著電影的器材,踏上去“東影”之路。這是一條千里之行,要跨越妥遠、河北、熱河、內蒙、遼寧、吉林六省,才能到達位于黑龍江鶴崗煤礦那里的東北電影制片廠。這個幾十人的文化人隊伍,拖家帶口,光成蔭夫婦就帶有三個孩子,要通過蔣管區,要通過多如牛毛的還鄉團、土匪與偽警察出沒的地區,能否安全到達是個大大的問號。
護送他們的營長很精干,是了解敵我形勢、善于指揮的指揮員,他力避與敵人相遇,晝伏夜行,帶領大家前進。到了河北省,他帶大家走貼近北平的路線,他說越靠近國民黨統治區的核心越安全。后來大概考慮到初春太冷,東北在打大仗,軍事斗爭犬牙交錯,路上難以通行,他們在北平市郊的山里駐扎了一段時期,直到天暖時才上路。開始,他們日伏夜行,路上還算太平,甚至在到達一個火車小站時,行走在路燈下也沒遇到麻煩。可是在他們走了一段路以后,在橫跨一條公路時,發生了激烈的戰斗。那是一場遭遇戰,斗打得相當激烈,蔣軍有兩輛鐵甲車巡邏,發現他們就開火,機槍像雨點一般密集地掃過來,他們隨時有被打死和當俘虜的危險。我軍也不含糊,立即還擊,敵人鐵甲車遭到手榴彈的打擊,逃之夭夭。敵軍后退,他們乘機穿過馬路,幼兒和兒童無法跟上隊伍,于是年輕人背著抱著孩子,杜生華背起成蔭的一個兒子迅速越過公路。一直跑到天亮,到了一座大廟,古柏成林,周圍荒涼,他們這才感到擺脫了敵人,大家坐下來喝水,吃點隨身帶的干糧。
從此,他們不敢從人口密集的地區走,而是繞道邊遠地區和荒野偏僻的地方走。他們走過山野,走過沙漠,走過患大脖子病(缺碘)的居民區,走過五六十里的無人區。那無人區是抗戰時日本鬼子制造慘劇的地方,呈現出一片“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的慘絕人寰的景象。那里房屋被燒,尸體遍野,連一條狗也沒有,令人恐怖。望著山河破碎、草木萋萋的景象,眾人都很感嘆。那時,杜生華正是二十歲的青年,青春年少,滿懷夢想,憧憬著未來,一心想著趕快走到興山去學習和拍攝電影,為祖國的未來貢獻一份力量。不過,去興山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還要穿過幾個省。后來,他們經過許多天的長途跋涉,終于到了赤峰市,然后去了通遼,這才坐上火車去齊齊哈爾,再返回哈爾濱找到在山角落里的興山車站。一行人受到陳波兒等負責人的歡迎,就這樣,他們終于順利地進入了東影。
這是一次小長征,從1947年冬天走到1948年夏天才到達目的地。這次小長征一路上充滿驚險,十分艱苦,但對于杜生華來說,這次東北之行讓他獲得學習的機會,等于上了大半年的大學電影專業課。杜生華信心滿滿地到東北電影制片廠報到,先是被分配到以陳強為組長的演員組,后調任編導,拍攝新聞片、紀錄片,他至今還保留著由他編輯、陳默任攝影的紀錄片《農村民主建設》的劇照。1949年,杜生華又一次走在電影路上,從東影調到籌建中的北京電影制片廠,當年他就拍攝了收容改造城市貧民、乞丐、流浪漢的紀錄片《踏上生路》,這部影片影響較大,受到當時馬烽、西戎等一些作家和電影界領導的肯定,獲得1950年捷克斯洛伐克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優秀短片獎。
見證開國大典,拍攝《兒女親事》
杜生華在北影雖然編導過不少紀錄片、科教片以及故事片,但在這一時間段里,他最為重要的經歷是見證了新中國的開國大典和創作了《兒女親事》故事片。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的開國大典,是震驚中外、歷史永遠銘記的事件,中央電影部門將拍攝記錄大典作為頭等大事來抓,紀錄片創作人員全體參加,杜生華被任命為航空攝影組組長。那天,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帶領攝制組來到南園飛機場,見到機場上有些戰斗機正在待命,準備迎擊敢于來搗亂的蔣軍飛機,機場周圍也布置了大炮保衛北京城,保衛開國大典的安全。開國大典在這里呈現出緊張的氣氛。他們飛上藍天到了安門上空,拍攝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新中國的領導人的鏡頭,也拍攝了閱兵式和城市面貌,杜生華還特意指導攝影師拍攝飛機駕駛員的鏡頭,以表示他們在天上的拍攝活動。我們知道,拍攝開國大典的影片,由于在運往蘇聯洗印時出了問題,損失不小,但航攝鏡頭還是有一部份保留了下來。今天,見證新中國開國大典的人已經大多謝世,91歲的杜生華先生恐怕是為數不多的健在者之一,他所回憶的開國大典的親歷見聞是十分珍貴的歷史記憶。
杜生華的電影之路似乎永遠走在路上,他拍攝紀錄片剛摸索到一些經驗,為配合新中國婚姻法規的宣傳,領導上讓他接受導演故事片《兒女親事》的任務。這部影片以一對青年自由戀愛、自主結婚為主線,反對父母包辦兒女婚姻,提倡婚姻自由,批判舊觀念,樹立新風尚,完全是過去電影里沒有過的內容。又由于故事編得好,演員表演生活化,導演藝術處理得當,受到當時群眾廣泛的熱捧,名氣與當時出品的《橋》《中華兒女》《白毛女》《鋼鐵戰士》等影片相當,是新中國電影初創時期的奠基之作,后來,被電影史學家列為經典作品。
他是科教片的大師級導演,奠基者之一
杜生華在做紀錄片故事片時,仍然是走在電影之路上,1952年,文化部領導在北影廠找了杜生華等四個人談話,建立新中國的科教片組。1953年,文化部組建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杜生華來到這個永遠的驛站,從此他的人生也展開了色彩繽紛的華章。他丟下正在籌拍的故事片,一頭扎進科教電影事業,摸索奮斗了四十多年,拍攝了65部影片,并多次獲獎,有多部影片獲得文化部優秀片獎,有兩部影片獲得中國電影家協會的“百花獎”,有兩部影片獲得國際獎。1962年在他連續兩次獲得“百花獎”后,時任上海電影局副局長的瞿白音在表彰大會上稱他為“電影界的莊則棟”,意即屢得冠軍。確實,杜生華所拍攝的科教片曾屢創中國第一,如:1954年拍攝的《農業合作社包工制》,為我國首部社教類科教片;1956年拍攝的《榮寶齋的木板水印畫》,為我國首部工藝類美術片;1962年拍攝的《知識老人》,為我國首部的科學童話片;1958年拍攝的《生命的凱歌》,第一次使用真實人物拍攝紀錄性藝術片。這是杜生華在樣式上的創新,對拓展科教片樣式起到引領的作用。杜生華不僅在影片樣式上不懈地追求創新,他在拍攝特技上也大膽探索,他在國內第一次創造性使用的技術有:1955年拍攝《水稻》,第一次用土法拍成水稻開花鏡頭;1961年拍攝《沒有外祖父的癩蛤蟆》,第一次使用了卵細胞分裂放大攝影,當時引起轟動;1962年拍攝《知識老人》,第一次運用多種技術手段拍攝成真人與動畫合成鏡頭,等等。
創作上的樣式創新,拍攝技術上國內第一次的運用,不僅為他的影片加分添彩,也豐富了科教電影的創作思路和手段。
離休后的杜生華依然繼續著自己對于電影的熱忱。他不僅拍攝了一系列的兒童教育片、法制故事片,還用三年時間總結出版了十八萬字的《影視編導愛好者必讀》的理論著作,把自己創作經驗和體會貢獻給年輕一代。這真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在他身上留下了新中國電影半個多世紀的影子,他是他同輩人和電影史學家共同承認的電影家、科教電影大師級導演、新中國科教電影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現在,杜生華老先生已年過九旬,仍念念不忘電影,關心電影的發展與未來,仍然走在電影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