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紅
【摘要】新時期以來,“南京大屠殺”成為華萊塢電影敘事的重要內容,甚至出現了專門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華萊塢電影,以此揭示、控訴和反思“南京大屠殺”的歷史。南京大屠殺題材華萊塢電影進行了各方面的敘事探索,通過歷史資料的影像證明、個體命運的共同體建構、超越民族的敘事立場、國際化敘事等方面對南京大屠殺歷史進行了影像建構。同時,這些電影也凸顯了南京大屠殺影像敘事的某種困境,如歷史真實與影像敘事、人性的限度與民族情感、商業資本與話語偏向等。
【關鍵詞】南京大屠殺;影像敘事;歷史建構
南京大屠殺是1937年日本侵略者在南京制造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強奸以及縱火、搶劫等戰爭罪行與反人類罪行,30余萬無辜平民慘遭殺戮,激起了全世界人民的抗議、譴責和控訴。新時期以來,“南京大屠殺”成為眾多影像文本敘事的重要內容,甚至出現了專門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電影,以此揭示、控訴和反思“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這些電影主要有《屠城血證》(1987)、《南京1937》(1995)、《黑太陽·南京大屠殺》(1995)、《五月八月》(2002)、《棲霞寺1937》(2004)、《南京!南京!》(2009)和《金陵十三釵》(2011)等。它們對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進行了影像化的建構,激發了受眾對南京大屠殺歷史的關注,喚醒了民族歷史的創傷記憶。
一、華萊塢電影的南京大屠殺敘事
毫無疑問,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華萊塢電影的共同目標是再現歷史、反思災難。不過,由于這些電影拍攝于不同的時期,有著各自不同的社會背景,因此,無論是在創作觀念、影像表現形式,還是敘述視角和故事架構,不同電影之間都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傳達出各自不同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追求。
(一)歷史資料的影像證明
《屠城血證》是中國第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殺的電影。這部電影拍攝的背景是日本篡改教科書、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正如電影名稱“屠城血證”所傳達的,該電影突出了兩個方面:一是影片緊緊抓住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證據,強調了屠城的“證”;二是突出“血”證,即殘忍血腥暴力的屠殺行為。這兩方面共同構成了電影的敘述內容。影片的核心歷史資料是導演羅冠群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發現的記錄了日軍在南京進行大屠殺行為的16張照片。但是,僅憑“16張照片”顯然缺乏足夠的電影敘事動力。于是,為了讓影片情節更加豐富、故事更加飽滿,影片著重從兩個方面進行了彌補:一是將16張照片這一歷史資料放置在“幾名中國人誓死保衛照片”的故事框架下。二是通過影像的方式再現日軍“屠城”的事實,如彌漫南京城的熊熊大火、古剎門口染著鮮血的石獅、侵略者刺殺無路可逃的難民等。
相較于《屠城血證》歷史資料的不足,1995年上映的《黑太陽·南京大屠殺》(牟敦芾導演)則有著大量扎實的歷史資料作為支撐。《黑太陽·南京大屠殺》由香港大風電影公司、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以及四川峨眉電影制片廠聯合制作。它講述的是1937年日本侵略者攻陷南京城的過程,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瘋狂屠殺手無寸鐵的中國平民、強奸婦女等惡行。注重影像的歷史真實性是《黑太陽·南京大屠殺》對歷史建構最為突出的地方。該影片的人物、細節和事件,如日本侵略者把活人裝進麻布袋活活焚燒、屠殺寺院住持、強奸婦女、進行殺人競賽等,都來自于真實的歷史記載。
(二)個體命運的共同體建構
與《屠城血證》和《黑太陽·南京大屠殺》兩部以“血證”揭露南京大屠殺事實的影像敘事角度不同,1995年吳子牛導演的《南京1937》并沒有通過大規模的屠殺場景來揭露侵略者的罪惡,而是將影片的重心放在戰爭與個體之間的關系上,以此透視戰爭中個體的遭遇、心理和抗爭。正如張冀平所說,“子牛在思考如何表現這場屠殺上動盡了腦子。不斷地推翻、否定,從這個角度到另外一個角度。最后才找到了一個他稱為‘靈魂的角度:尊重生命。只有尊重生命才可以和法西斯的殘暴抗衡。因此,它將是一部充滿人文精神的電影,人性十足的、生命意識極強的電影”[1]。《南京1937》以一個相對較為微觀的視角揭示了成賢、成賢的妻子理惠子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小陵和春子)、成賢的老友根發、劉書琴(小陵的老師)、鄧天遠(中國軍人,劉書琴的戀人)等個體在戰爭中的命運沉浮和艱難處境。在這些人物角色中,理惠子的形象無疑是最為突出的。作為一個日本女性和中國媳婦,理惠子在戰爭中既受到日本兵的殘害,也受到中國平民的唾棄。影片的這一個體敘事視角,以人性化表達反思了戰爭,凸顯了個體的生命意識。
(三)超越民族的敘事立場
陸川導演的《南京!南京!》在敘事模式上不再是歷史資料的影像證明,也不是聲嘶力竭的控訴,而是站在一個超越階級、超越民族和超越仇恨的角度進行的人性敘事,講述了一個與傳統主流話語中完全不同的抗日戰爭背景下的故事。它主要講述的是以角川為代表的日本軍人在“南京大屠殺”期間人性的蘇醒、彷徨和痛苦。看著部隊屠殺中國難民、自己所愛的日本慰安婦百合子離他而去、目睹妓女小江慘遭凌辱而死、親手殺死安全區的負責人姜淑云等,內心惶惶的角川終于舉槍自殺。《南京!南京!》突破了以往反映南京大屠殺的影片敘事,超越了民族敘事立場,為受眾提供了一個全新視角。這種敘事立場所要傳達的是一種對于戰爭的重新審視。正如導演所言:“我要講述的,不是單純的施暴者和受暴者之間的故事,而是兩個民族的共同災難,這關系到我們以何種心態重讀歷史。”[2]
當然,影片也對中國平民的罹難進行了求真的藝術呈現。一方面,在歷史資料和影片的真實性方面,影片都追求極大的真實性,所有的出場人物和細節,都有據可查。軍官棄城逃跑,軍隊內部發生械斗、踩踏,日軍小分隊被藏在坦克中的中國軍人襲擊,妓女小江帶頭舉手,和幾十名婦女自愿做慰安婦,以換取難民營的短暫安寧……這些情節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魏特林日記》和《拉貝日記》等書籍中都有記載。另一方面,《南京!南京!》在電影的場景方面,也試圖最大限度地還原當時的情況。拍攝現場所有的道具都是根據當時的文物仿制的,甚至就連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救助過中國人的德國人約翰·拉貝撕碎的一張報紙,也是按照1937年12月13日的一張德文報紙復制下來的;被俘戰士的特寫人選是按照歷史照片一個個從人群里挑出來的,每個人的妝容甚至細化到指甲……
(四)商業擠壓的國際化敘事
2011年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成為年度票房最高的華語影片。這部影片與以往的南京大屠殺題材電影“內向”的敘事立場不同,而是立足于全球文化的外化視野。它是一部將目標指向國際(主要是美國)市場的商業片。為此,該影片從演員到內容都自覺地追求國際化。此外,影片還注入了基督教元素,以利于西方的文化認同。
二、南京大屠殺影像的困境與反思
我們可以看到,南京大屠殺題材電影進行了各方面的敘述探索。但是,可以說,目前尚沒有一部真正能夠反映南京大屠殺、受到觀眾普遍認可、顯示華萊塢電影水平的代表性作品。已有的影片都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足,這也凸顯了南京大屠殺敘事的某種困境。對這些困境的思索將為南京大屠殺題材華萊塢電影的可持續生產提供重要的思想資源。
(一)歷史真實與影像敘事
通過影像的形式敘事歷史,建構歷史事實,是歷史題材電影的一個重要創作理念。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華萊塢電影瞄準了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然而,歷史事件和影像作品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它們在各自敘事過程中總會存在各種偏差和錯位。南京大屠殺題材華萊塢電影作為對特殊歷史事件的影像,不僅要符合電影的藝術法則,也要符合歷史的真實性和主流意識形態。集電影、歷史、主流話語等于一身,使得南京大屠殺電影的拍攝有著非常大的難度。目前南京大屠殺題材華萊塢電影大多都是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進行的影像敘事。《屠城血證》《南京1937》等正是從歷史罪證的角度對南京大屠殺進行敘述,是歷史的影像證明。但是,如果一部電影拘泥于歷史資料,是否會偏離電影的敘事本質,阻礙了電影的深度表達?
同時,我們還應該思考:電影在反映重大歷史題材時,影像的虛構是否為歷史的真實提供負面信息,甚至產生不利影響?電影作為一種敘事形式,不可能完全按照歷史資料的模式進行敘事,否則就不是電影而是紀錄片。《屠城血證》虛構了一個保護照片的“護寶行動”的故事;《南京!南京!》則虛構了一個叫角川的日軍,并成為故事的主角。南京大屠殺題材的電影反映的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有著極為嚴肅的政治外交意義,那么,允許在多大程度上進行虛構,在哪些方面可以進行虛構,以及虛構是否會影響到受眾對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實的理解,是否會有極端分子借影片中的部分虛構內容來否認影片的整體內容甚至南京大屠殺的事實?這也許是我們應該考慮的內容。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南京大屠殺題材的電影應該放置于公共外交和國家形象傳播語境下予以深度思考。
(二)人性的限度與民族情感
從我國第一部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華萊塢電影《屠城血證》開始,關于南京大屠殺題材類電影的創作都有著一條較為清晰的思路,那就是突出戰爭與個體的關系,為影片注入“人文主義”精神。這一創作思路既符合國際戰爭題材電影的敘述模式,也為已經固化的南京大屠殺電影的敘事突圍提供了路徑。吳子牛的《南京1937》反思了日本女性、中國媳婦在南京大屠殺中的雙重困境;陸川的《南京!南京!》反映了以角川為代表的日本軍人的人性和良知的復蘇;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塑造了西方英雄形象和中國妓女的群像等。然而,在人性敘事與民族情感方面,南京大屠殺題材的電影卻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不斷擴大甚至泛化的人性敘事尤其是對日本侵略者的人性敘事過程中,如何恰當處理民族情感?
吳子牛的《南京1937》公映之后便招來罵名,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公眾對于影片中理惠子形象的出現是否合理提出了質疑。陸川的《南京!南京!》則比吳子牛的《南京1937》走得更遠。導演希望以此喚醒公眾對于戰爭的思考,但許多觀眾將注意力集中于“角川的存在是否有合理性”。正如有學者所說:“它已經構成中國人感情記憶中一個最突出的象征符號,象征著二戰中日本軍隊在中國國土上犯下的罪行,象征著中國人對至今不肯真正認罪的日本政府以及日本右翼的憤怒,也象征著戰后五十余年來中國人與日本人在感情創傷方面無法修復的鴻溝。”[3]因此,南京大屠殺題材的電影如何在追求人性敘事的同時,滿足國內觀眾撫慰本民族精神創傷的現實情感,也是這類電影需要思考的。
(三)商業資本與話語偏向
隨著華萊塢電影進入大片時代和億元票房,華萊塢電影的投資越來越大,成本越來越高。電影從拍攝前就開始為回收成本進行謀劃。因此,華萊塢電影自然陷入一個商業資本的漩渦。即便關于愛國題材的電影也免不了要瞄準票房,如《建黨偉業》《建國大業》等。關于南京大屠殺的電影自然也不例外。導演陸川曾對《南京!南京!》進行過前后不一致的定性:“《南京!南京!》不是一部為了商業存在的電影!”“我不擔心《南京!南京!》的票房,因為它就是一部商業片。”陸川還特地寫日記說:“晚上是南京的首映儀式。在首映式上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下午全國院線的負責人集體看了《南京!南京!》,他們都認為可能會有一個票房奇跡。4月份的院線是最慘淡的時候,有的影院一天收入不足千元,特別需要一部好電影來一掃頹勢,激活市場,《南京!南京!》能否挑起重任?我們都在暗暗地設想。”[4]從中可以看出,其實陸川還是把《南京!南京!》作為一部商業片來看的。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的商業性是不言自明的。唯美的視覺場景、好萊塢的一線明星、“妓女”形象的過度包裝,無非都是商業敘事策略。以至于有學者質疑,“玉墨與約翰不僅情投意合,而且最后還呈現了一場男歡女愛的云雨之情,這在那種特定氛圍中不僅顯得缺乏倫理和美學分寸,而且其試圖用情色場景換取票房回報的功利動機也過于明顯”[5]。
無論是陸川的《南京!南京!》,還是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當它們被定位為一部商業華萊塢影片時,其對歷史主題的表達和歷史的再現,都會讓觀眾對其敘事的“正當性”產生懷疑。觀眾會質疑其創作的真實意圖,究竟是為了電影的藝術探索,還是出于票房的考慮。當這類影片是為了商業意圖時,必然會對電影的敘事產生影響。畢竟,商業資本對電影的影響在不斷加深,無論是直接瞄準消費市場的商業片,還是像南京大屠殺一樣反映主流話語的主旋律影片,都會受到商業資本的滲透和改寫。在這一資本文化邏輯下,南京大屠殺題材電影如何在商業資本的罅隙里實現歷史的真實和藝術的探索精神的平衡,講述一個獨特的、真實的“南京大屠殺”故事,確實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
[本文為浙江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傳播與文化產業研究中心、浙江省重點創新團隊—國際影視產業發展研究中心資助項目“華萊塢電影傳播”(項目編號:ZJ14Y06)、“華萊塢電影理論研究:以國際傳播為視維”(項目編號:ZJ14Z02)、江蘇省高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速泰春.以“尊重生命”抗拒殘暴 以“投入生命”追求成功——吳子牛執導《南京1937》悲喜錄[J].江海僑聲·華人時刊,1995(7).
[2]李舫.電影《南京!南京!》用文化融解堅冰[N].人民日報,2009-04-24.
[3]孫歌.主體彌散的空間:亞洲論述之兩難[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107.
[4]陸川.《南京!南京!》放映之后[J].藝術評論,2009(6):6.
[5]尹鴻.一流的制作 二流的作品[J].電影藝術,2012(2).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