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小童

每天，我們的身邊都有許多生命誕生，也有很多生命逝去。對于那些我們熟悉的生命，我們會為他們的離去悲哀難受，即使不想說再見，也無法改變生命終結的結局。那么，當死亡降臨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面對呢？

精靈學校四年一度的學習之旅就要開始了，小精靈們一早就圍著學科噴泉排排坐好。閃閃爍爍的水珠在噴泉里上上下下地涌動，逗引得小精靈們個個睜大了眼睛。他們都知道這些不同顏色的水珠代表不同的學科，待會兒鐘聲一響，就會有一顆水珠落到手上，告訴他們未來四年要學什么功課。精靈小童和大家一樣，興奮地盯著彩色噴泉，好奇地猜想是哪顆水珠會落到自己手上。

當當當——鐘聲敲了十二響。噴泉里的水珠突然往上一沖，四散旋開，所有精靈手上都落下了不同顏色的水珠，水珠很快漾成了字。

“再見！”小童看著手上藍色水珠漾成的字，失望得不得了，“‘再見有什么好學的？”

他轉頭看看別的精靈：有的精靈手上是白色水珠漾成的“自由”，有的是金色水珠漾成的“笑”，有的是紫色水珠漾成的“夢想”……每一個精靈的眼睛里都閃著喜悅的光芒。

一朵蛋糕云飄過來，接走一位胖精靈，胖精靈手上寫的是“驚喜”。

一個音樂盒飄過來，半空里撒下一串音符階梯。一位矮精靈踩著階梯，Do、Re、Mi、Fa、So、La、Xi、Do地走上天空。矮精靈手中的是“幸福”。

一塊亮紅的地毯從遠處一路鋪來，停在一個瘦精靈腳前。瘦精靈走上去，地毯略略抬高，緩緩向遠處退去。瘦精靈手中的是“尊貴”。

精靈們陸陸續續一個個都被接走了，只有小童還待在原地。

怎么？手中是“再見”，就要我留到最后，跟每個精靈說再見嗎？小童紅著眼睛看著同伴一個個離開，心里很不高興。

終于，一串由花葉編成的小船，緩緩從天邊飄來，停在小童面前。

這么晚才來接我？小童嘟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小船。小船輕輕浮起，慢慢向天盡頭飄去。小童回頭看看精靈學校，覺得空蕩蕩的噴泉真難看。

花葉船飄到一座山谷里，一位老法師站在入口，他的胡子閃著七彩的顏色。

“歡迎來到記憶谷。”老法師領著小童，走進山谷。

“那是時間河，這是秋天樹，剛跑過去的是七色鹿，轉角邊的是七日花……”老法師邊走邊介紹谷內的生物。

“等一等，等一等！”小童耳朵邊不斷冒出新名字，聽得他糊里糊涂，“沒弄錯吧？我是來學‘再見的，不是來學‘認識的！”

“不急，不急，”老法師笑笑說，“等你學會了什么是‘認識，我會教你怎么說‘再見。”

什么跟什么嘛！小童覺得老法師腦袋里住著一個外國人，說的話他都聽不懂。

晚上，老法師帶小童走進一棟石屋，領他走到床邊。

“以后四年，你就睡在這張床上。”

小童躺上去才發現床中間有個凹，窩著有點難受，但他忍住沒吭聲。

老法師贊許似的點點頭，說：“我就住在附近，我們明天見。”

“再見！”小童大聲應回去。老法師笑了笑，走出房門。

再見？還不容易，不就這么簡單！小童翻身想睡，卻被凹凹的床弄得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老法師又帶著小童在記憶谷里散步，直到晚上才回到石屋休息。就這樣，小童每天都跟著老法師待在谷里。他們有時停在樹下，有時躺在草地上，有時只是隨便走走，有時卻又什么也不做地站在小溪中央……唯一不同的是，每天在星星出來以前，老法師會說一個自己的故事給小童聽。

不到三個月，小童就把記憶谷里的每個地方都摸熟了。可是，要認識完記憶谷里的生物卻整整花了他半年時間。

慢慢地，小童才發現有些動植物都不見了。

“它們都死了。”老法師解釋說，“記憶谷里的生命都不長久，還記得七日花嗎？你來的第七天它就死了。有些生命消逝得太快，你來不及和它們說再見。”

小童沒說話。他對七日花根本沒印象。

“‘認識需要時間與傾聽。”老法師說。

小童開始和老法師固定在一天里的同一個時間躺在山坡上聽芒草唱歌，或是在一天里的不同時刻去看秋天樹，然后爬上同一座山頭。有時，他們也會和路上碰到的動物一塊玩耍。小童最喜歡騎在七色鹿背上，一口氣跳過九十九條小溪。

第二年秋天，老法師帶小童到秋天樹前。

“它就要消失了。”老法師說。秋天樹的葉子已經掉光，樹枝正慢慢變成透明。

小童走上前摸摸秋天樹的樹干，心里有些難過。

秋天樹好像也很難過，它上半身的樹干一寸寸地消失了。

小童蹲下來，摸著秋天樹說：“再見了，秋天樹。”

秋天樹晃晃樹干，也像在和小童說“再見”。

一陣風吹過，秋天樹整個消失了。

小童伸出的手空空地懸在那里。他摸不到任何東西。

“這就是‘再見嗎？”小童問。

“你說呢？”老法師反問。

“我不知道，”小童搖搖頭，“我覺得我還不認識它。”

“你不是已經知道它的名字，也跟它說過話了嗎？”老法師又問。

“可是，我覺得我還沒真正了解它，”小童說，“它也還沒完全了解我。”

第二天，老法師開始要求小童每天也說一段自己的故事，來交換他的故事。

小童本來以為自己的故事，一定沒幾天就說完了。但是奇怪的是，只要一看到老法師期盼的眼神，小童立刻就會想起一段他幾乎忘掉的往事。

更奇怪的是，小童竟然開始喜歡老法師了。從老法師每晚說的故事里，小童發現老法師也曾經是一個淘氣的小精靈，也曾經在魔法大考時作過弊，還曾經好幾次離家出走！小童最喜歡聽老法師講他年輕時的流浪故事。為了體會樹的感覺，年輕的老法師竟然變成松樹，在山坡上整整站了兩百年呢！

“只有易地而處，你才能真正知道對方的感受。”老法師說。

“易地而處？”似乎挺好玩的嘛！小童開始跟老法師玩起變形游戲。

他們有時變成山羊，和山羊一塊享受咀嚼青草的滋味；有時又加入老鷹的行列，在山谷里盤旋，感覺疾風撲打羽翼的勁道；有時變成芒草，站在山坡上迎著狂風猛搖頭；有時又變成鵝卵石，躺在河床上，讓河水從身上流過，感受動物從身上踩踏過的感覺。不過，小童最喜歡的，還是變成七色鹿，和它一口氣跳過九十九條小溪。

第三年年底，小童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了記憶谷。

可是記憶谷里的動植物卻仍在不斷消失。

一天，他們在溪邊看見七色鹿。

七色鹿靜靜躺在草地上。

“它快死了。”老法師說。

小童蹲下來，看著七色鹿。

七色鹿半張著眼睛，緩緩呼著氣，它身上的七色斑紋漸漸消失：紅色斑紋首先變淡，小童想起那些和七色鹿一塊跳過小溪的日子；橙色斑紋跟著漸漸褪去，小童想起河水流過他身上那種冰涼涼的感覺；黃色斑紋接著逐漸轉淡，小童想起芒草在風中歌唱的聲音；綠色斑紋不再顯眼，小童想起他早已經習慣了的凹凹床鋪；藍色斑紋暗下去，小童想起那些他來不及說再見的動植物朋友；靛色斑紋漸漸消失，小童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記憶谷的情形；紫色斑紋最后也不見了，小童想起他第一天見到老法師的模樣。

七色鹿身上已經沒有一點顏色，小童伸手摸摸七色鹿的頭。

七色鹿輕輕合上眼，不再動了。

“這就是‘再見嗎？”小童問。

老法師笑了笑，他胡子上的七彩顏色消失了。

“七色鹿一死，記憶谷也要消失了。”老法師伸出手，花葉船又出現了。

“是你該回去的時候了。”老法師揮揮手，花葉船飄向小童，將他拖離地面。

“等等，等等！四年的時間還沒到啊！”小童著急地直眨眼睛。

“但是記憶谷消失的時間已經到了。”老法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離開的時間也到了。孩子，有些事情是沒辦法預料的。”

花葉船將小童拖上天空，整個記憶谷開始慢慢消失。一陣大霧掩來，老法師的身影逐漸變淡。

“可是……可是我還沒準備好說再見呢！”小童說。

“再見有很多種說法。”老法師的聲音越來越弱，“真正的再見是說不出口的。”

老法師最后的話語消失在一片大霧里。

在回精靈學校的路上，小童沒有聽見吹過耳邊的風聲，沒有看見掠過身邊的風景，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流下了眼淚。

他只知道，他的心正在跟老法師說再見。

而當花葉船接近學科噴泉的時候，消失的記憶谷像是有了新的生命，又開始一點一滴回到了小童的心里…… （林世仁/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