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初
所謂“詩避重字”,是指一首詩內不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相同的字。此說的唯一依據,大概是毛澤東為他1935年所作的七律《長征》后來修改時加的一條白注:“水拍:改浪拍。這是一位不相識的朋友建議如此改的。他說不要一篇內有兩個浪字,是可以的。”
《長征》詩原作中的兩個“浪”字,指“金沙浪拍云崖暖”和“五嶺逶迤騰細浪”兩句中的“浪”字。我倒覺得不改完全可以,改了還不如不改好。因為“浪拍”之“浪”是實指,“騰細浪”之“浪”是喻指,這兩個浪字字義并不相同,而“浪拍”顯然比“水拍”更有聲有色、更有氣勢,形象更美。何況這樣一改,雖然沒有了兩個浪字,卻又有了兩水字,即“金沙水拍云崖暖”和“萬水千山只等閑”兩句中的“水”字,而這兩個水字都是實指,字義完全相同。而且,這一篇內還有兩個“軍”字、兩個“千”字、兩個“山”字,為什么都沒有改呢?由此可見,以《長征》詩這條作者自注作為“詩避重字說”的立論依據是站不住腳的。
其實,重字現象在歷代詩詞中屢見不鮮,普遍存在。張若虛的名作《春江花月夜》,一篇內用了15個“月”字,被聞一多譽為“詩中的詩,頂峰的頂峰”。元代丁復的《月灣釣者歌》共47句,用了43個“月”字,創造了引人人勝的奇妙意境。此類古風大概不在“避重字”之例,姑且不論。
重字在律詩、絕句和詞中出現的頻率并不亞于古風。如白居易用“東”韻的七絕34首,一篇內有重字者多達22首。其中《暮江吟》一篇內就8個重字。我推測他作詩不但不避重字,有時還刻意追求重字,以取得特殊的藝術效果。他有一篇區區小令《長相思》,用了15個重字,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把情意纏綿的思緒表達得淋漓盡致。由此可見,詩詞的重字不僅是一種正常現象,而且還是多樣而巧妙的藝術表現手法。這是因為,詩詞創作使用某些富于表現力的修辭手法和富于美感的特殊句式,不可避免地要出現重字。或者說,由于藝術表現的需要,要求作者在謀篇布局和遣詞造句中善于創造性地使用重字。
詩詞重字大體可分八類,現分別舉例說明。
(一)疊字。這在詩和詞中都十分常見。疊字的作用在于增強繪聲繪色的描寫力度,并以鏗鏘的韻律營造抒情氛圍。例如:“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維《渭城曲》),“青山隱隱水迢迢”(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平林漠漠煙如織”(李白《菩薩蠻》),“簾外雨潺潺”(李煜《浪淘沙》),“斜暉脈脈水悠悠”(溫庭筠《夢江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聲聲慢》)。
(二)疊句。某些詞牌在規定的位置必須用疊句或疊韻。如《如夢令》的第五、六句,《調笑令》上、下片的首二句,《相思令》上、下片的首二句等。例如:“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李勖《如夢令》),“團扇,團扇,美人并來掩面”(王建《調笑令》),“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同上),“花似伊,柳似伊,花柳春來人別離”(歐陽修《長相思》),“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林逋《長相思》)。
(三)頂真。頂真修辭法的兩種格式在詩詞中都不乏其例。第一種是在同一首詩詞中“用前一句的結尾來做后一句的起頭,使鄰近的句子頭尾蟬聯而有上遞下接趣味”(陳望道《修辭學發凡》)。例如:“相府潮陽俱夢中,夢中菏澤市窮通”(自居易《寄潮州楊繼之》),“一渠東注芳華苑,苑鎖池塘百歲空”(杜牧《甘棠館御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白居易《長相思》),“芰荷香噴連云閣,閣上清聲檐下鐸”(潘閬《酒泉子》),“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溫庭筠《夢江南》)。
第二種是在同題組詩中用前一首的結句來做最后一首的起句。如王安石《憶金陵三首》(皆七絕),用第一首的結句“煙云渺渺水茫茫”做第二首的起句,第二首的結句“追思往事故難忘”則做第三首起句,使三首渾然一體,極具回環婉轉的韻味。
(四)連動。一句之中的重字相連(但非疊字),分別用作謂語和主語,表示前后發生、連續進行的動作。這種詩句讀起來順口,別有風味。例如:“眼見客愁愁不醒”(杜甫《絕句漫興》),“使君何在在江東”(白居易《宿竇使君莊水亭》),“花園應去去應遲”(白居易《杏園花落時招錢員外同醉》),“手把紅旗旗不濕”(潘閬《酒泉子》),“淚眼問花花不語”(歐陽修《蝶戀花》)。
(五)連環。一句之中重字相間,分別描寫兩種并列或對立的事物或情景,連環相扣,讀來朗朗上口,意韻流暢。例如:“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半入江風半人云”(杜甫《絕句漫興》),“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暮江吟》),“露似珍珠月似弓”(同上),“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白居易《王昭君》),“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蘇軾《蝶戀花》)。
(六)對仗。詩的對仗上句的重字與下句的重字相對。但不允許同字相對,還必須平仄相對。重字對有疊字對、流水對、連環對、成語對等多種形式。例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杜甫《曲江》),“不明不滅朧朧月,非暖非寒慢慢風”(白居易《嘉陵夜有懷》),“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風力漸添帆力健,櫓聲常雜雁聲悲”(陸游《望江道中》)。
詞的對仗比較靈活自由。對仗位置按詞牌規定或按慣例,有些地方可用可不用。允許同字相對,也不一定都要平仄相對。例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蜂也銷魂,蝶也銷魂”(張炎《一剪梅》),“春到一分,花瘦一分”(吳文英《一剪梅-賦處靜以梅花見贈》),“風又飄飄,雨又瀟瀟”(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七)反復。為了突出某種事物或情景,有意用同一語句加以反復強調,以表達強烈的情思。例如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詩歷來為人稱道之處,在于“期”兩見,“巴山夜雨”重出。兩個“期”字一問一答。問者與答者南北相隔千里。兩個“巴山夜雨”一虛一實,前者實寫此時此地羈旅之苦;后者想像他日還鄉之樂。此時此地的“巴山夜雨”卻成了與親人剪燭夜談的有趣話題。構思之精巧,意境之獨創,感情表達之深刻,皆得力于別出心裁的反復。
又如李白《憶秦娥》,上片的“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橋傷別”,下片的“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如此回環反復,使傷別情緒表達得十分強烈。
(八)呼應。即詩詞作品前后照應、首尾呼應,使之章法嚴謹、脈絡貫通。呼應手法有明暗之分,明法直接從字面上加以照應,前后出現重字是很自然的。例如杜甫的《對雪》:“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這首五律是安史之亂期間杜甫身陷長安時寫的。通篇抒發戰亂造成的種種愁苦,故以“愁吟”起,以“愁坐”結,前后呼應,首尾圓合,歷來為人們所稱贊。其中“愁坐”句早已被一百年前出版的《辭源》引用作為解釋“書空”的經典例證。然而,現在卻有人認為前后出現兩個“愁”字是此詩的“微疵”,為避重字,可將“愁坐”改為“面壁”。這顯然是持“詩避重字說”者的一種偏見。
又如辛棄疾的《西江月·遣興》,上片開頭為“醉里且貪歡笑”,下片首句為“昨夜松邊醉倒”,前后出現兩個“醉”字,呼應之法與杜甫的《對雪》如出一轍;這又如何“避重字”呢?更有趣的是下片:“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日去!”不僅又多了一個“醉”字,而且每句有一個“松”字。正是寫醉倒后與松交談,以“問松”、“疑松”、“推松”,寫出了活靈活現的醉態,寫出了妙趣橫生的戲劇性場面。難道三個“醉”字和四個“松”字還能改嗎?
以上分類列舉了詩詞重字的若干例句,足以證明“詩避重字說”既無理論依據又無事實依據,無須多舉全篇例證。有人說“重字也是違律”,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說法。試讀白居易的《采蓮曲》:“菱葉縈波荷飚水,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這首意境優美、極富情趣的絕句,用了兩個“荷”字、兩個“水”字、兩個“頭”字,違律了嗎?沒有。蘇東坡的名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用了兩個“月”字、兩個“天”字、三個“有”字、三個“不”字、三個“何”字、三個“人”字,違律了嗎?也沒有。如果要說重字違律,只有兩種情況:一是詩詞韻腳重字(某些詞牌規定用疊句或疊韻者例外),二是詩的對仗上句與下句重字相對。這兩種重字一般是必須避的。此外,如果字義完全相同、語意完全重復,也要力避重字。除此之外,再無重字可避。
詩詞重字是一種技巧、一種藝術。我們必須從“詩避重字說”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創造性的去追求重字藝術的審美趣味,而不要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