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的“一大團陽光”

周李立

《噤聲》中的男人在等一個女人，他等了幾天，尾生抱柱一般，最后還是沒等到。這樣一件事，不新鮮，不驚悚，里面的男人也顯得很無聊。他還有個同伴，就是隔壁房間住的男人，也夢囈般地在等一個女人。隔壁的男人就像主人公自己的影子或回聲，疊加出這等待的虛空與荒誕來。怎么樣，你是不是也想到了《等待戈多》？

太陽底下無新事，小說里更是。等待、出軌和外遇，是被小說家們寫得爛熟的題材。有一陣子，我最怕看“外遇未遂或已遂”的小說，不是說“外遇未遂或已遂”的題材不好，而是這點波瀾已經(jīng)被小說家寫得太多。多，就是障礙。如果寫法上也差不多，反正主人公都欲生欲死，不可逾越的內(nèi)心障礙也確實很需要不吐不快的抒情。而這欲生欲死之事，不夸張說，地球上確實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億次了。很抱歉，眾生無異，我們不過是在前人的羈旅中，重復踩踏著那些以然很深的腳印。不出點幺蛾子，還真是不好輕易動筆的。

對此，小昌的解決方案是，避“實”就“虛”。

這讓我想起《紅樓夢》里，大觀園起詩社。有一回寫到，菊花開了，眾人都說就以“菊花”為主題作詩吧。他們也都清楚得很，菊花已經(jīng)被寫太多了，難免落俗，又難超越。但曹雪芹顯然是不怕老題材的，他還是讓才女們作“菊花詩”，最后，曹雪芹筆下大觀園里的十幾首菊花詩大概是這樣的：憶菊、訪菊、種菊、對菊、問菊、菊影、菊夢……就這樣，詩社一場活動下來，你覺得菊花還是那個菊花，但菊花又不像那個菊花了。其實，菊沒變，變的是那個顛倒眾生的字——虛。

我想說的是，再也沒有新事的人間啊，我們?yōu)槭裁葱枰≌f？戲劇不過三十六種模式，我們?yōu)槭裁催€需要故事？因為小說把情節(jié)雷同的故事，寫成不一樣的情緒，呈現(xiàn)不一樣的效果。“實”是確定的，人、物、事，一五一十可以擺出來；而“虛”是搖擺的，是永不落定的塵埃。如菊花詩里的詠、憶、訪、問……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這些詞，菊花再美，到底也少些精氣神。

再說小昌這篇小說《噤聲》。簡單說，小說是寫外遇，男女兩人有著一年一會的約定。這一年，男人在客棧等她。如果外遇是“實”的話，那這篇小說是怎么“虛”的呢？當然，不是所有小說都有“實”有“虛”的，但這篇小說確實以“虛”立足。《噤聲》中的“虛”，是其間獨特的情緒。這種彌散在字里行間的情緒，將讀者代入主人公日日夜夜的等待里，讓你隨之忐忑，感受到一種詭異又緊張的壓迫。男人到客棧了，不停思量著，她來不來、何時來？這問題就像上膛的槍，讓人緊張，讀者不知道扳機會不會被扣動？子彈又會在何時發(fā)射？男人一次一次去問客棧服務員，她來了沒有，也是不斷加重著這氛圍。期間，他接到幾次母親的電話，又幾次打電話給妻子。電話呈現(xiàn)出他的現(xiàn)實處境：父母看來是過不下去了，男人和妻子也像是要離婚了，反正他始終也聯(lián)系不上妻子。就像陷入沼澤，這男人的一切，似乎都焦灼、凝滯著，懸而未決。但作者的敘述卻是舒緩、克制的。男人漫不經(jīng)心，和讀者一樣，不過也是在被動地等待著。我認為男人最后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因為他的結(jié)局是——噤聲，他為自己選擇了沉默和不著一詞的命運。他確實無人可訴，而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該“訴”些什么。更奇妙的是，男人隔壁那鬼魅般的另一個男人——“窗外有明月，水上也有一個，相互映照，他像是被什么猛地擊中了。”——兩個男人就這樣明月一般互相映照著，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作者給出的結(jié)尾，是先鋒的。玩笑般的槍聲，是猛烈一擊，終結(jié)了這一年的等待。而來年，他還會這般，從現(xiàn)實中自我抽離，在虛幻的等待里打破一年的沉默——“他很可能會買個吉娃娃之類的，放在那張空凳子上。等到深夜，他也會說個不停，說給那個吉娃娃聽。”

我和小昌接觸不多，然而廣西作家的先鋒與鬼魅，從早年的東西、鬼子，到六〇后的李約熱、光盤，七〇后的朱山坡，我們其實也都不陌生。八〇后的小昌的小說，其實也在一定意義上承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不同之處在于，小昌較收斂，自然生長的野性在他這里是有約束和節(jié)制的。小昌的小說標題都有種夢幻感，如《我夢見了古小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貓在鋼琴上睡著了》等等。平日微信里聊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有很多相似的愛好，比如都是美劇《奧立佛·科特里奇》的死忠粉絲，都認為威廉·特雷弗、科爾姆·托賓兩位愛爾蘭作家的短篇實在精妙。這種偶然發(fā)現(xiàn)的志同道合，讓人開心。而威廉·特雷弗和科爾姆·托賓，都是十分擅長在小說的“虛”處用力的作家。

太陽底下無新事，那就好好曬曬太陽吧！有意思的是，我在小昌的一篇自述里，看到了這樣一段話，“后來就回到了一大團陽光里。陽光暖洋洋的，曬得整個人身子發(fā)軟，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一汪汪的陽光讓人感到無力。是的，我想說無力。一旦上了路，除了一路走下去，能自主的，或者改變，實在少得可憐。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這幾乎就是他筆下主人公形象的精確詮釋。

小昌不寫新事，他就讓自己、讓我們，都懶洋洋待在夢幻般的一大團陽光里。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