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對于中國法律人而言,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或許是最為熟悉的經典判例。馬歇爾大法官代表聯邦最高法院作出的判決,更是為美國司法權的歷史地位奠定了基調。從此,美國最高法院有權解釋憲法、裁定政府行為和國會立法行為是否違憲。從權力分工與制衡來看,這一判決對美國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也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最高法院曾經是冷衙門
人們或許不知道,在馬伯里訴麥迪遜案中鑄造威名的馬歇爾大法官,原本并不是首席大法官的第一人選。當時,亞當斯總統的第一選擇是約翰·杰伊。他是聯邦最高法院的首任大法官(1789-1795年),但是他對這份工作恨之入骨。因為,根據巡回審判制度,他們在每年大部分時間里都要騎著馬外出。白天,他們造訪村鎮審判案件;晚上,只能睡在擁擠的小旅館或者酒館樓上的出租房。和杰伊同批受任的首批大法官,晚景都十分頹唐。有一位被投入債務人監獄,出獄不久就撒手人寰。有一位被幻聽癥折磨得發狂,被迫離開最高法院。拉特利齊法官在杰伊離任后一度被提名繼任,然而參議院卻否決了這一提名。拉特利齊憤怒地在家鄉投河自盡,幸好路過的奴隸把他從水里撈了上來。
在辦公用房的使用上,最高法院也深受“委屈”。1800年,華盛頓特區正式成為首都。總統官邸和國會大廈盡管仍未竣工,但政府至少非常重視,并一直為建設提供資金和土地。但是,負責新城規劃的特區管理委員會官員并沒有把最高法院放在眼里,只提出“在內閣或戰爭部新樓中找兩間房子”給最高法院辦公用。直到幾個月后,參眾兩院才草草通過一個決議,在國會大廈給大法官們安排一間辦公室。這個房間位于國會大廈一樓,只有30英尺長、35英尺寬。即使這樣,最高法院還必須和哥倫比亞特區法院的幾個法庭共同使用這間屋子。國會大廈的設計師給國務卿麥迪遜——是的,正是本案的被告——的報告中寫道:專門留給最高法院的委員會的2號房間尚未完工,“裝修簡陋,使用不便”。
以上種種,揭示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聯邦最高法院的尷尬地位。但是,馬歇爾大法官決定改變這一局面。和華盛頓、杰弗遜、詹姆斯、亞當斯等開國元勛和制憲先賢不同,馬歇爾屬于美國的“第二代領導人”。獨立戰爭期間,年輕的馬歇爾目睹了大陸軍中各邦民兵建制龐雜、各行其是、缺槍短糧、指揮混亂、潰不成軍的困難局面,他深深地體會到建立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聯邦權威對于美國未來的強大和發展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20余年后,馬歇爾出任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極力維護聯邦至上的憲政原則,主張聯邦最高司法權應當以統一法律的適用為己任。這些主張與他當年的軍旅經歷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
1801年1月20日,亞當斯總統任命國務卿約翰·馬歇爾出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趁新總統上臺和新國會召開之前,國會中的聯邦黨人于1801年2月13日通過了《1801年司法條例》,該條例將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法定人數從六名減為五名,以防止出現判決僵持的局面。同時,它還將聯邦巡回法院由根據《1789年司法條例》規定的三個增至六個,由此增加了16個聯邦巡回法官的職位。這樣,即將下臺的亞當斯總統在卸任之前可以借機安排更多的聯邦黨人進入聯邦司法部門。兩個星期之后,聯邦黨人控制的國會又通過了《哥倫比亞特區組織法》,正式建立首都華盛頓特區市,并授權亞當斯總統任命特區內42名治安法官,任期5年。1801年3月2日,亞當斯總統提名清一色的聯邦黨人出任治安法官,威廉·馬伯里身列任命名單之中。第二天,即亞當斯總統卸任的當天(1801年3月3日)夜里,即將換屆的參議院匆匆忙忙地批準了對42位治安法官的任命。后人把這批法官挖苦為午夜法官。
“午夜任命”為何未能送達
亞當斯的繼任者杰斐遜總統,是本案的事實上的被告——國務卿麥迪遜不過是在執行他的命令而已,亦是在斯隆和麥基恩聯手出品的《大法官與總統的對決》中,“總統”所指之人。而“對決”的另一方大法官馬歇爾,則是他的遠房表侄。然而,兩人卻素來不和。馬歇爾的岳母則一度是杰斐遜的未婚妻——這一段姻緣沒有成真,導致馬歇爾的岳母一直對杰斐遜懷恨在心。而在政治方面,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老兵馬歇爾,對杰斐遜則一直心存鄙夷:時任弗吉尼亞州戰時州長的杰斐遜,在逼近里士滿時竟然倉皇逃遁。而杰斐遜則批評馬歇爾“作風懶散”“無比偽善”,并散播馬歇爾在歐洲利用時局假公濟私的謠言。兩人交惡之情無人不知。
眾所周知,馬伯里之所以起訴麥迪遜,是因為后者作為國務卿,拒絕將前總統亞當斯已經簽字封印的委任狀送達他手中。但是人們或許不知道的是,有義務將這些委任狀送達馬伯里手中的責任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大法官馬歇爾。當時,馬歇爾仍是亞當斯政府的國務卿。亞當斯在任期的最后時刻作出了許多項“午夜任命”。成堆的委任狀送到馬歇爾所在的國務院時,馬歇爾正忙作一團。他僅有的兩名秘書之一瓦格納被新任總統杰斐遜借走,準備新總統就任事宜。馬歇爾需要副署委任狀并將它們送達馬伯里等人手中。于是,他請他的弟弟詹姆斯·馬歇爾來幫助遞送委任狀。但是詹姆斯發現自己沒有辦法一次性全部拿上這些委任狀,于是他退回了其中的四份,并將其余的十幾份按時送達——這四份中,就有本案的原告馬伯里的一份。事實上,馬歇爾注意到有些委任狀沒有送走。但在那無比忙亂的時刻,他對此并未在意。他后來解釋道:“我認為這些已經簽字封印的文件會在一個確定的時間內送走……我絲毫沒有想到會有人扣留這些委任狀。當時如果不是千頭萬緒、十萬火急,而且瓦格納先生被杰斐遜總統借去充作私人助理的話,我就能將所有委任狀按時送出”——應了那句老話,解鈴還須系鈴人,馬伯里訴麥迪遜案訴至馬歇爾那里,也算是找對了人。
1802年的新年,馬伯里沒能在華盛頓的家中度過。因為,杰斐遜總統和共和黨人通過國會廢除了1801年《司法條例》,并通過了1802年《司法條例》,從此大法官們不得不重新登上馬背,繼續他們厭惡的巡回審理之旅。馬歇爾也不例外,他在給妻子的信中曾以輕松的筆調講述自己如何苦中作樂:他忘了帶馬褲,只帶了西褲。這顯然不符合主審法官的形象。他只得定做一條,然而當地的裁縫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導致這位首席大法官一整個庭期都弄不到一條體面的馬褲,十分丟人。
值得永載史冊的經典判決
返回華盛頓之后,立即召開的庭審便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庭審辯論結束之后,作為主審法官之一的蔡斯大法官由于痛風發作,再沒有辦法一瘸一拐地趕到國會山。馬歇爾靈機一動,將法庭搬到了蔡斯大法官的住處——斯特爾酒店。這家酒店口碑極佳,正對著國會大廈。配有壁爐、白色溫莎椅、銅版紙式的紅色窗簾和寬敞精美的客廳。這里比起最高法院那間陰暗壓抑的會議室,反而豪華舒適了不少。大法官們在這里共同起居,進行這一關乎美國憲制的案件的審理。最終,1803年2月24日,馬歇爾在斯特爾酒店大堂召集所有大法官,并宣布將作出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最終判決。
在這份被稱為“經典之判”的判決書里,馬歇爾代表最高法院回答了三個問題:第一,馬伯里是否有權獲得委任狀?第二,法律是否應當為他提供救濟?第三,最高法院是否應當下令發布作為救濟的“職務執行令”?當時坐在酒店大堂(實際是臨時的法庭旁聽席)的聽眾們都明白,如果這三個問題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一場最高法院和聯邦總統之間的戰爭將不可避免。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馬歇爾用了85%的篇幅,對于第一和第二個問題進行了肯定的回答——在第三個問題上,話鋒一轉,宣布最高法院無權審判本案,因為國會要求最高法院審判本案的依據,是1802年《司法條例》,這部立法違反憲法,要求聯邦最高法院對“申請職務執行令案”行使初審審判權。這項立法違憲——而判斷這項立法是否違憲的權力,應當也只能由聯邦最高法院行使。所有在場者聽罷,無不目瞪口呆。馬伯里贏得支持,卻輸掉官司。麥迪遜被不斷指責失職,卻無法借機發難。作為旁觀者的國會,卻成了本案真正“中槍”之人。他們于1802年通過的《司法條例》被宣布違憲,然而最高法院雖被自責“無權受理”,實際上確定了聯邦最高法院的違憲審查權威。從此,這個既無兵權又無財權的聯邦最高法院,真正成為了三權分立的一足。
有趣的是,在若干年后,馬伯里的一名堂弟迎娶了凱特·馬歇爾——她是馬歇爾法官的侄女。因此,盡管馬歇爾大法官在世界司法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案例中駁回了馬伯里的訴請,但在兩人離世數十年后,他們竟然成了姻親。加上馬伯里本人又是亞當斯的表侄,用《大法官與總統的對決》作者的話說:“三個家族的奇妙聯結,或許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政治意義的最好寫照:它將政治信仰各異的我們系在一起,和而不同。君不見,我們或許在具體政治問題上立場各異,但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法治社會,一個由獨立法院所守護的國度——這是永遠不容抹殺與替代的財富,也正是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留給我們最為寶貴的遺產。這也是為何這篇判決能被奉為國寶,珍藏于國家檔案館,與《獨立宣言》、《合眾國憲法》以及《權利法案》齊輝的原因所在。”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