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秦瑞

郅敏的《龍馬》系列作于 2011年,是他繼美人魚系列之后的作品。郅敏的雙生系列作品大都作于 2006-2008年之間,之后的作品主題,都或多或少與“雙生”這個概念有關。在較早的雙生系列中,不論是雙生的五官,雙生的人身,還是雙生的貓,這些形象通常呈現一體兩面的特征,各自生長與不同的軀體,或相背不相交或僅在某個部位交疊、纏繞,產生相生交互的關系。
這個概念一直延續在郅敏之后的作品中, 2008年開始的美人魚系列來自于西方古老的傳說,魚頭人身的美人魚顛覆了公眾的認知習慣,但是對藝術家更重要的是,這個系列的作品發展出了另一種形態的雙生:人的身體和魚的身體共同形成了一個新的身體。郅敏在這個系列中做了很多嘗試,各種顏色,不同的材質表面,各種尺寸,還有不同的魚類和人的身體的結合,它們共生共存于同一個軀體中,互相沖突,互相妥協,似乎讓人迷惑。
2011年的《龍馬》系列,是美人魚系列的概念延續。龍馬的形象,郅敏說靈感是來自于河圖洛書的傳說,傳說上古伏羲氏時,洛陽東北孟津縣境內的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為《周易》來源。《尚書 ·顧命》孔安國《傳》中記載此事:“伏羲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謂之河圖。 ”傳說龍馬的外形非常奇特,在馬身上長有龍鱗,故稱龍馬。這匹龍馬赤文綠色,高八尺五寸,似駱而有翅,踏水不沒。郅敏這些龍馬的形象龍首馬身,龍和馬的部分身體共生于一個軀干之上,和美人魚系列不同,龍和馬的結合體看上去是如此和諧,沒有強烈的視覺沖突。郅敏的作品喜用典故,概念和題材來自于古老的傳統。他說龍馬系列出于他對天文星相的興趣,在和中原地區古老的文化傳統和圖像系統相遇時,血液里的基因產生強烈共鳴,從而激發創作的沖動。就這個系列的作品來看,來源于上古傳說或典籍中的龍馬,它背后固然有著種種神秘的文化隱喻,但是更顯而易見的,是“雙生”這個概念在這個主題作品中的延續。“雙生 ”,原意是指雙生子,中國古代圖像中的并蒂花、雙頭蛇等都是這個概念的引申圖像。雙在數字上來講,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的二,二是由道生發出的陰陽兩極。他的作品往往是以雙數出現。對于在自己的創作中引進的雙生概念,郅敏說是“來自于中國傳統中那些相關圖像,是對中國傳統圖像系統的某種借鑒” ,來自于龐大文化傳統中的圖像信息最終通過藝術家的理解和取舍,成為系列雕塑。
最初的創作是傳統的“一體兩面”的雙生概念的形象化,雖然在材質和表面上做了不同的嘗試和處理,但是從作品呈現的根本特質來說,雙生貓、雙生人像和雙生五官系列作品,都是傳統雙生概念的引申意義,這些題材被處理為同一形象相背相連,既獨立又纏繞,似乎可以理解為象征事物的陰陽兩面,從大道中生發而出,看似對立,實為一體。從《美人魚》系列到《龍馬》系列,郅敏開始嘗試另一種雙生的形式,完全異質的不同類動物的組合,魚和人、龍和馬,這些異質的物種
皆來自于傳統的文本,在郅敏的作品里以令人迷惑的手法結合起來。它們組合在同一個軀干上,“二生三,三生萬物”,由
兩個看似對立的矛盾體組成的第三者,形成的是一個古怪的新物種,充滿了張力,帶來嶄新的視覺沖擊和心理體驗。
美人魚來自于西方傳說,而龍馬則來自于中國上古典籍。在美人魚系列里,郅敏看重魚頭人身組合而成的異形對于傳統美人魚形象的顛覆,樂于呈現與傳統相悖而產生的視覺沖突;而在龍馬系列中,在將文字記載中這種非龍非馬,亦龍亦馬的神獸直接呈現為視覺形象時,雖然在細節的處理上有細微的不同。比如說龍首的姿態,或低垂或高昂,龍角的大小,每一組或者每一件的處理手法都不同,但是從整體上講,這兩種動物的結合從形象的取舍和處理上來看,郅敏嘗試表現的是組合體的和諧。為了加強這種協調性,在龍馬系列里,除了形象外,郅敏在色彩的表現上體現了極大的克制。之前的作品表面上往往有鮮艷的近乎炫技的色彩處理,而到了龍馬,則完全沉淀下來,整個系列作品表面幾乎都是統一色調,色彩沉著,灰色調為主,即使用金色或紅色,也毫無張揚感。
郅敏一直都偏愛陶瓷這種材質,盡管郅敏說:“雕塑,是人類參與討論世界的一塊物質。這塊物質,可以是任何形式,也可以是任何材料。 ”但是對于做雕塑的藝術家而言,材質的選擇即是立場。陶瓷這種材質,易碎而脆弱,來自于泥土,經過火的燒造,才能成為陶瓷。泥土易得,而燒造不易,在胚體和成品之間,在燒造的過程中,有著大量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而郅敏著迷于此,在他看來,“藝術是人類文明和人類精神的物化或者外化,是人類參與自然,討論世界的結果”。陶瓷燒造的過程,就是作為主體的藝術家,在參與討論,表達意見的過程。在坯體送入窯火之后,就是火使創作主體和被創作的物存在“間離“關系,火可以深入物的內部去改變物的原始性質,而這個過程,依靠人的能力是不能完成的,但是人又可以通過技術來控制這個過程。這種限制性和不確定性,正是陶瓷燒造對于郅敏的吸引力所在。
從郅敏的一系列雕塑作品來看,在題材的選擇和作品材質的選擇之間,呈現了某種相關性。相比起其他材質,陶瓷在中國有著古老而漫長的傳統,材質本身就具有文化意義,是“有意味”的材料。而這種材料的文化意味,和取材自傳統文本的“雙生”系列正相契合,也可以說,在郅敏的作品里,體現的是傳統材質和傳統題材的“雙生”。它們雖然共生于傳統的軀體,在精神性和處理的手法上卻又遠遠地超出了傳統。關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當代表達是個宏大的命題,體現在藝術上的形式千變萬化,很難一言以蔽之,但是具體到郅敏的雕塑,具體到《龍馬》系列,我卻強烈的感覺到了這個命題的有效性和適用性。
《龍馬》系列之后,郅敏所創作的“雙生”雕塑暫時告一段落,從矛盾的美人魚到和諧的龍馬,郅敏對于雙生題材的思考似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結果,從而轉向了大型公共空間雕塑的創作,但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和轉化卻遠遠沒有終結,我期待著他更驚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