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明的詩

（雨中的兩個人走進松林，夏已盡：

松濤的力量與身體的潮汐曾無誤地重疊，“她說

愛，他的嘴也弓開這個詞”）

府南河岸小塊陸地，薄霧中的線條

與輪廓，皆已染上衰老之漆。

且看這雨賦予的力，遴選雕塑、曲折有致的

橋身，以及趕路人。我們在這里，也在別處：

松林嘩嘩的小徑，如云重唱，“或有白鷺

展翅，盛大的中年降臨”。

也許它只是一條線，此后不再有

完美結構，像浪，抵達河心后

折回--短暫的愉悅編織的目之所及。

你會說，已足夠，一次可能的漫步

使你懂得滿足與謙遜。當雨，絲毫不差地

落在這里，我們，如此平靜、迷人：

像一朵云，在此刻打開，在溫順的

成都平原。我們停下，

看它。

墨色的松林如我驕傲巨大的影子。

去利霞家

九月的最后一天平靜、異常。沒有割草機

駛進利霞家的院子。晾衣繩輕輕地晃著、舔著

甜蜜的光滑的中國式鐵欄。

更遠處是管道施工隊，忙著我們并不關心的活計。

一整天我們都是輕松、快樂的。

沒有事物消耗著我們的力量。它們也不能。

我們坐著，像被鐵擰在一起；

站起來，鐵在熔化。

生活的美沒有因我們而使它降低。

但我浪費了它，兩次或三次。在這里，或別處。

噢，這嚴重的時刻一去永不回。就這樣時間到了--

我該離開了，好讓別的物體也來到這里。

與謝銅君游望江公園偶得

松與竹的邊界，薄霧升起精致的手掌；

像剛下過雨，空氣中浮動一層鹽粒。

我們兩人，或者其他更多的人，在一天結束前

來到此：神力隱退，細微之物不容易看見。

這是平凡的一天，我們輕松又愉悅；

沒有山怪環伺，暮色透徹如淚滴，

從它持續降落的高度，我們站在彼此可感知

的位置，將自我不斷提升至這個平面：

（跌宕、魅力）有閃亮之人

重召我們心中的大神、小神。

……我們走著，并不說話。寂靜的園林，

松徑突然伸向塔頂，擅長眺望的鳥類正

舉目練習。而人群，像柵欄里圈著的

一排浪：疊成山，又坍塌在此。

就是這種暴力。盜取一個影子

我們返回抒情的內部，完成虛構。

慢詩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剝橘子。像螃蟹

爬上樹頂：危險的愛，動作遲緩且精致。

十月新后雨，園中皆是長短不一的手臂

夾著枯木，刺破沉默的空氣。草坪光滑

鋪在眼底，像是被淚水洗凈，又如

熨平的襯衫衣領：這無人問津的我們身上

的山水，此起彼伏，在秋日晴朗的午后

一點點失去顏色。我們就坐著，剝橘子，

手指停留在桔身最敏感的部位，像船

層層推開疲倦的浪花，從安全的陸地

駛向危險的深海區。你的舌頭，那開放的

回聲老碼頭，會是此次冒險的目的地嗎？

我想象過此情景，橘肉平穩地停在口腔，

與身子融為一體，又在旋轉、滑動中打開

另一空間。時間變緩，混沌之物因遲滯

而變得格外清晰。它冰涼、細膩，勝過

我。使我感動。仿佛坐回到廉價的出租屋，

淹沒在整齊的日子里。你說，還記得陽臺上

那盆金橘嗎？無人照料而使它枯萎。

我陷入沉默，如假山，被人造之霧困住。

但你并不著急，擁攬進每一個想象力的區間，

從裝滿橘子的塑料袋里，迅速掏出一個

遞與我面前。我輕輕地接過它，抵達

一年中最緩慢的時辰。神跡悄然降臨--

我們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剝橘子。像螃蟹

爬上樹頂，揮舞巨鉗撼動黃昏突變的流云。

農家日

難得是這樣的節日：一早醒來

雨，落在柚子樹靜謐的庭院

周遭濕漉漉的，一群小狗仔

趟過柔軟的草墊，去了另一個

干凈角落。而我無法來告訴你

我在做什么。寂靜包圍了我

甚至一無所有；像昨天晚上

我們圍住炭火，又在火星中摘

彼此的手：親近，卻無法抵達

你說得對，我們該出來走走

看看生活的變化；魚的價格

怎樣，儲存過冬的食物還夠嗎

長時間跋涉，我們確實消耗了

一部分精力；在這里，我們

疲憊地進入未來。仿佛過去

不曾發生。有人走了，有東西

落下了：空蕩蕩的位置，巨大

如冬天的屋檐。這南方僻靜

的鄉村別院，或許，這一天

早已到來。雨下著，遠處小山

若隱若現；我把蔬菜搬進屋內

見你悠閑地獨坐；爐火正旺

遞來我倆新鮮的早餐，像你剝

紅薯的手，閃耀：薄霧般震顫。

山中：致牧羊人少校

冬天即將過去，我們別無所獲；

修繕的圍墻也被羊群推倒了。

一場雪落在院子里，警告我們：

困難并不是暫時的。上月初，

有幾只羊莫名地死了；月末又

死去幾只。父親對著墻嘆息，

把死去的羊從圈里拖出，打掃

干凈，又堆上草木。我常想

如果你在，又會有怎樣的靈機

妙算，讓此度過漫長的冬天。

雪里日，山風越來越大；夜間

我舉著電筒陪父親走到后院，

見羊群安靜地蜷縮角落，然后

回去睡覺。有一次，我夢到

他騎著羊從去了若爾蓋，就像

書中寫的那樣：傲慢的騎士

游遍了整個國家。但這只是夢，

一早，我又聽到房里的咳嗽；

他說，你很快就能從部隊回來。

希望這是真的，就在不久的

新年：我驕傲的哥哥穿著軍裝

來參加我的婚禮。那么我們

就能像小時候那樣，等到晴天

去山頂上的湖邊給羊群洗澡；

你，高高站著，把一些遙遠的

事物帶到我們眼前。漸漸地：

一切都將復原，一切皆是答案。

散步

驅逐

夏天。夏天在寂靜的馬尾松林里。

水泥澆筑的小道，拐彎

沒有遇見愛的人。

石凳子，皮靴子，

香煙盒子--

夜，夜，足夠長的呼吸用來

歡聚或告別。

月光搖曳。

巴掌大的池塘沒入草地。蹲下

就是馬齒莧，綠色

像極

我此刻的心情。哦，綠

我漸逼近，

我漸稀薄。臂彎

藏有一些濃霧和字典。

我認出那個誘人的解釋--

石頭：固態的潮汐，

非常小，里面住著更小的人兒，

痛也是小劑量的。

我讀了又讀，

大哭。

向下，向下，向下，

有花落在星球。

冒險家

虛構，一種緩慢的品質。虛構一座雪山

那是在兩板橋小鎮，趕馬的商戶走街串巷

你亦身在其中，向我兜售山頂的雪

純白的吆喝聲。寶藍的馬蹄音

姑娘們蘇醒在一扇窗子前，雪的記憶

存有一匹馬的倒影。鴨舌帽遇見碎花裙

我跟隨你稀薄的足音，穿過清晨

小鎮鶴一般孤獨。霧中的馬，專心

啃著自己的影子

我用一天時間，消費了半座雪山

另一半的雪，儲滿了家中所有的器皿

事物，因反光而失去平衡

此后的每個清晨，我都用雪，擦洗

身邊的每件物體。仿佛它們因著雪的消費

變作更持久的存在，比如死

從生命的形式中取消聲音。寂靜--

就是這種暴力。盜取一個影子

我們返回抒情的內部，完成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