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嶺詩抄 [組詩]

李峻嶺

秋天的挽歌

這一夜我被風裹挾

進入無人之地

在寬大的葉子里尋找出路

在枝枝杈杈的脈絡里探明身世

四周鴉雀無聲

我被一塊石頭綁架

我的命運結滿晶瑩的葡萄

我的思想開滿山村的野花

肆虐的風打落秋天的果實

滿地的影子堆積成一條幽暗的河流

我虛空的思想紛紛跌倒于水面

天空迅速膨脹

大地失去顏色

世界被一個巨大的謊言包圍著

這一夜我成了自己的俘虜

我在空曠的山林中穿行

越過疾馳的列車

那些荒蕪的原野樹木村莊

紛紛倒向往昔

裊裊的炊煙飄散秋天的童話

訴說山民的生活 無依無靠

嬰兒的哭聲叫醒垂暮的山丘

母親解開胸懷袒露干癟的乳房

擠出最后一滴乳汁

世界流露出最后一絲笑容

我知道這呼號的北風是秋天的祭歌

那些紛落的樹葉和那些俗艷的花朵

也都將成為秋天過世的挽聯

飄搖之塵

毫無準備

一粒塵土飛出身體

越入無人之地

在最虛弱的環節聚集

鋪設道路

幻想光明

飄搖之塵

一直在空中懸著

清白的身世

無法追究

塵是不甘落沒的土

是一塊粉碎的石頭

是一顆炸裂的子彈

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沾染著世間風情

你這躲在街角的塵

掛在屋檐的塵

藏在心底的塵

究竟招惹了誰

被撣落被驅逐被拋棄

一無是處

日子 生活 理想

一

把日子折疊起來

放在枕邊

直到堆積成一本書的

厚度

然后在無人的夜里

慢慢品讀

那些被遺漏的

細節

依然生動明亮

散發著濃濃的

墨香

二

把生活捆扎起來

晾在陽臺

直到鋪散為一張床的

寬度

然后在靜謐的午后

細細琢磨

那些被忽略的

隱情

依然純粹鮮艷

流露出淡淡的

憂傷

三

把理想封鎖起來

藏在空房

直到磨礪出一團火的

熱度

然后在喧囂的早晨

偷偷釋放

那些被刪除的

事跡

依然清晰感人

透射著熠熠

光明

七月斷想

一

一頭撞進灰黑的夜色

找不到出路 我無法逃脫

一條掌紋的

約束

二

那些和你虛度的光陰

掛在墻上 左右搖擺

那些曾經放縱的日子

也都被壓在一本書的下面

起了皺褶

三

種在地里的莊稼

干癟著嘴唇

等待一場雨的親吻

七月長滿紅色劇情

讓你浮想聯翩 蠢蠢欲動

連水邊的蚊蟲都按捺不住

紛紛沖出虛空的圍欄

制造一個個

血案

四

好多年了

天空一片一片

薄弱得像層紙

只輕輕一吹

就落了

滿地

這是一個沒有懸念的夏天

這是一個沒有懸念的夏天

散亂的午后失去章法

我看到一棵水草

正穿過鄉村的池塘向城市蔓延

它們向陽而生

它們背水而去

它們瘋長成一棵棵參天的大樹

覆蓋了人世的陰涼

這時候陽光也躲閃起來

在毫無生氣的街路暗處落腳

偷偷釋放亮色

關照明眼人的生活

只有那些短見的蚊蠅

還在左顧右盼追逐著人類

此時我所聽到的聲音

都是些來自樹上鳥的愛情

純粹熱烈燒灼了我的幸福

這究竟是誰的夏天

影子越來越長

讓我站在燈光的中央

成為眾矢之的

春天如此強大

哪里的春天如此強大

呵護花朵而又關照人間

耀眼的光芒切近皮膚

大地裸露一絲溫良

一只蝶飛進帶火的窗子

整個世界也退回到一個房間

剩下的糧食已經不多了

天空飄滿饑餓的味道

鳥兒正躲在屋頂覓食

貪婪吞噬著僅存的希望

夜色游蕩在迷亂的街路

在擁擠的夢里逐漸失去光亮

峻嶺舊作

收破爛的老人

一個冬日的黃昏，驅車獨行于歸家的路上，看眼前飛逝著的物體，一件件遠離著視線。這時候，思想的野馬也開始馳騁。一個人，是的，就一個人，終于逃離了那喧囂的人群，避開了那灼人的眼睛、那中傷的口舌，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自由人，盡可以隨便把自己放在哪里，只要自己滿意。一個人思想是一件大好事，就像一個人走路不必擔心是走快還是走慢了。然而一輛破舊的黃牛車一個收破爛的老人走進了我的視線，并且打下一個很深的烙印。盡管一掃而過，我卻抑制不住那種流于心底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我寫下如下的文字：

你踩著太陽走進這個世界

所以你一輩子就得過流浪的生活

趕一輩子的黃牛車

敲一輩子破銅缽

不知從哪一天起城市的人們

竟學會了過日子

學會把破破爛爛的東西攢下來

到你這兒換個錢用

在孩子們的眼里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

這里的人們都知道錢好花

都想向你討個高價

于是你的吆喝聲便隨著柜臺里

陳設的物什一起上漲

直到嗓音沙啞

銅缽敲碎

就這樣

你的胡須已數不清哪些具體的日子

你的額頭已分不出哪條是屬于今年的車痕

盡管你的牛換了一頭又一頭

可那個掛在車把上的酒壺卻一直沒有空過

所以你醉了一次又一次

在破車上睡了一覺又一覺

許多年你已把整個城市喊得爛熟

直到熟得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很好的夜晚

你把多余的日子收購在一起

直到堆積成一座小山、一座墳墓

堆出那一段段屬于你的生活的

寓言

（作于遼大求學期間）

古 槐

因為沒有時間的記錄

你才靜立在門外

用唯有的枝葉獨自撐起一個季節

千年的歷史

你挖空自己的心思

只為那只無家可歸的鳥

能有個棲息的角落

直到現在你的胸口毅然

有鳥兒劃破的爪印

有風兒撕裂的傷痕

日出日落

月光和流水都是一樣的

而你卻一次又一次折斷自己的手指

讓體內殘存的血液

流個干凈

直到變成一座沉默的墓碑

因為那只黑色的鳥早已經死去

有一天會有人圍繞在你的周圍

像欣賞西方的那個女神一樣

欣賞你的殘肢斷臂

甚至把你變成一張張風景

到處流散

卻很少有人留心你的碑文

留心那個有關鳥的故事

時間一天天憔悴了你的面孔

死亡的怨恨向你逼近

而你依然靜立門外

用唯有的顏色證明著春天

（作于遼大求學期間）

空酒杯

一種偶然的情緒，我想起那些空空如也東倒西歪的空酒杯子，以及與此有關的……

于冥冥之中看你

酒杯就在我手里

并且發出誘人的微笑

我看到你櫻紅的唇

正一點一點接近杯子

接近一種漂泊的心緒

一幅絕妙的情景

你站在杯子的邊緣，我目光的邊緣

向遠眺望

杯子不動，你也不動

只有酒在心事里徘徊

誰也無法改變酒的顏色

無法讓手中的杯子變換一種姿勢

手臂優雅地放下又舉起

就像從前你獨坐窗前

一直在杯子外等我

風景極佳

多年以后，我不再看你

你高舉的酒杯已空空如也

很多往事擠出了杯子

很多人又重新進入酒里，你也是

不停地被別人品嘗

被自己品嘗

品嘗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就像現在

你在杯子里走動，在酒里走動

聲音遙遠而親切

只是我不想讓酒杯

空著

漠之風·雨·水

一 風

深居大地之下的水，流動

我泥土的莊園轟然崩潰

燕雀無家可歸，我無家可歸

我棲息于落日的枝頭

杯盤自祭祀的桌面

款步向大漠挺進，我風沙的駱駝

這些大漠的武士，身著鎧甲的無比堅強的

武士舞動蓮步

在四野高筑起一堵風墻

我的家在哪里

——大漠之始落日之終

黃沙彌蓋了四季，真理一覽無余，虛假一覽

無余

如我懸于天空的胴體被眾神指責

水位上漲，人欲鼓動

大漠的風漸次強大

只是那些落于河面的風塵

已回復平靜

二 雨

雨季就要來臨

大漠啊，讓我撐起一塊巨石

攔截我的命運

生存的水鳥，啄食人肉的鷹

自河面飛起

然后落下，一片黑暗折疊成夜

雨飄然而落，姿態優美而典雅

我潮濕的戀人，雨中的風

正舞動雙翅

天邊紅霞萬道，光芒深切皮膚

不知痛癢的水鳥溺死于大漠的水中

雨水靠近，深秋以及殘冬的影子

倒映于河上

而那些高居于天的神子，那些

大腹便便的詩人正舉杯傾聽雨聲

三 水

我安頓自己的腳步

我蓮步生花

乘一匹上古的老馬橫行于中原的水上

除了水還有什么能讓我感動

深入大漠

水在天上放歌，土地生煙

而我的馬死了，我的人民口干舌燥

水啊水，給你以我君王的寶位

讓你深入我的骨髓

我需要拯救，需要水的滋養和愛護

水中的精衛

我唯一的生命

讓人生存的水，溺死嬰兒的水啊

肆意流行

大漠的君王，執掌風水的神正逆水而來

（1991.4.20于遼大）

夏日·黑馬及其他

烈火的夏日、燃燒的夏日

被溫柔之火死死纏住

見不到陽光

見不到陽光

一匹黑馬在四處游蕩

一匹黑馬在無極之夜尋找

它的獵手

歌聲若隱若現，如花怒放

歌聲無限刺痛守夜的更夫

我知道比夜還要長遠的黑暗

就要到來了。悲慘的歌聲、迷人的歌聲

歌聲埋沒著光明

歌聲來自一匹馬的嘶叫

更猛烈的夏日來臨

更猛烈的夏日在驅趕馬匹

就在這夏日的背面

我看到有比夏日更為輝煌的人

從水一樣輕柔的歌聲里出現

他們流動的身軀

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留下我黑馬穿梭人世的印象

我看到他們了

我看到他們歡歌站在黑馬的身邊

他們個個輝煌無比，他們個個

手捧鮮花、溢彩流光

他們的肩頭還朝天背著

我的獵槍

我徒手走向他們

我要向他們釋放豹子的爪力

我舉手朝向他們、瞄準他們

歌聲再度出現。我看到

鮮艷的花朵盛開在我

黑馬的額前

在這英勇的聲音里

他們堅強地倒了下去

我的黑馬也倒了下去

（1991.8.30—199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