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攢快遞箱子的妻子

蘭心

看不見彼此的婚姻

進入咨詢室后，丈夫田斌說的第一句話，就流露出深深的沮喪：“我們在家已經完全不能溝通了。”

妻子鄧麗不屑地撇撇嘴。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溝通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阻礙。

“之前，我們一說話就吵，似乎只能用吵架來交談。現在，我們倆好像當對方是空氣，家里的氣氛詭異極了。”

鄧麗對此嘲諷了一句：“是你先無視我的。”說完，她抱起雙肩，眉頭緊皺，顯得很憤怒、不耐煩。

我只得說：“你們能不能試著談論點兒什么，讓我看看你們在家里是怎么談論問題的，好嗎？”

田斌說：“其實我們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比如說家里的垃圾箱子！”

鄧麗幾乎是怒吼了一句：“我說了多少次了，那不是垃圾！”

看鄧麗發火，田斌聳聳肩，說：“您看，她總是這樣，我還怎么跟她溝通？”

我問他們：“能不能說說箱子的事情？”

田斌回憶說，大概兩年前，他們搬到一間新公寓，面積比較小，儲物空間很緊張，可鄧麗偏偏喜歡上了攢快遞用的紙殼箱子。后來，箱子越攢越多，田斌只好和妻子談判，鄧麗卻說：“你別管我！”為了堵住丈夫的嘴，鄧麗用一些廢舊的、常年不用的衣服、報紙雜志和生活用品將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填滿了。后來，箱子幾乎堆滿了整間臥室，臥室放不下了，就堆到客廳，眼看就要摞到天花板。田斌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了：“這箱子到底有啥用？還不就是一堆垃圾！”

“你才是垃圾！”鄧麗毫不猶豫地反駁。

“對，我是垃圾，咱們的關系也是垃圾關系！人家結婚都是在積累感情，咱們倆一直在積累垃圾！咱們怎么就不能消消停停地過日子呢，都好好的不行嗎？”田斌一股腦兒地發泄，然后發現，鄧麗默默地看了他好久，轉身離開了。隨后，他們陷入了冷戰，不再圍繞著箱子的問題爭吵，卻也不能正常地交流了。兩個人在家都不說話，盡量保持沉默，有時候好像看不見對方似的。

連親熱都變得別別扭扭

了解了他們婚姻的困境后，我問鄧麗：“除了箱子，還有別的事讓你們的關系變得如此疏離嗎？”

鄧麗想了想：“我們很久沒有牽過手了。”

“你是說，你們已經很久沒有親熱了嗎？”我略帶詫異地追問道。

田斌低著頭說：“得兩三年了吧！”

鄧麗補充了一句：“這幾年，我們一直鬧矛盾，哪有心情做這些。”

田斌也趕緊附和：“就是有心情，做愛時也是別別扭扭的，在一種尷尬的氣氛中進行。這么多年，她總對親熱的環境不滿，這兒不滿意啦、那兒不舒服啦，最后我一點兒親熱的心情都沒有了。”

鄧麗略帶鄙視地說：“我也很不爽好不好！”

這對夫妻之間幾乎沒有什么有效的交流，都是赤裸裸的煩躁和憤怒。可是，他們又給我這樣的感覺，他們并不討厭彼此，而且他們都想改變這種別別扭扭的現狀。

我問他們：“你們需要親熱嗎？”

這回，田斌率先點頭：“需要，身體隔一段時間，都會感覺到強烈的需求。”鄧麗也承認：“我應該也需要。”

他們都承認自己需要親熱，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于是我對他們說：“你們都需要親密的肢體接觸，那能不能把自己的需要表達給對方呢？”

鄧麗頭也不抬地說：“這也需要表達嗎？我做不到！”

對視，讓創傷無處可逃

每一次，一提到表達的問題，兩個人就會退縮，相互之間的交流很差，不但沒有必要的眼神交流，甚至回避對方的目光。他們雖然意識到了問題，但從來沒有挑戰這種現狀，也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事。我讓他們做一個簡單的練習：“你們坐得近一些，一會兒我說‘開始時，你們望著對方的眼睛，看看能堅持多久，又會發生什么。”

聽到我的話，鄧麗就開始緊張。我說“開始”，她逼著自己看了丈夫幾秒，就立刻低下頭，死死地抓住衣角，說：“我做不到！和他那么接近，我覺得難受。”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我一邊幫鄧麗通過呼吸調整緊張的情緒，一邊輕輕地追問。

鄧麗閉上眼睛，眼皮和睫毛都簌簌地發抖，一會兒，眼角滲出淚來。看來，鄧麗的內心經歷著巨大的波動。她低下頭，用手捂住眼睛，哭訴道：“我也知道，攢紙箱子這種行為不正常，可唯有這樣，我才能獲得一點點安全感。”

一個“對視”的練習，讓鄧麗內心的創傷無處可逃。原來，兩年前的一次意外，正是他們關系的轉折。

一個周末下午，田斌和鄧麗都在睡午覺。睡到一半時，田斌發現屋里彌漫著濃濃的煙，趕緊四處查看，才發現廚房著火了。田斌沖著床上的妻子大喊一聲：“著火了！快跑！”驚醒的鄧麗還有些恍惚，緩了幾秒才意識到，家里著火了，而丈夫居然扔下自己，一個人跑出去了。當鄧麗往外跑時，火勢已經蔓延到大門口，濃煙彌漫，根本出不去。

而跑到外面的田斌先是喊鄰居幫忙打119，然后發現妻子還沒出來，可他也進不去了。最后還是靈機一動，跑到鄰居家，從相鄰的陽臺跳進自己家里，才把鄧麗救出來。

“當后來警察告訴我，是廚房的快易燒（電水壺）著火的時候，我特別憤怒。他總用那東西煮咖啡，我說了多少次，他都不聽。”因為情緒激動，鄧麗幾次說不下去。“而且，危難關頭，他居然不管我，自己先跑出去了！我太心寒了！”

“其實，你心里一直介意這件事，對嗎？”我將紙巾遞給鄧麗，希望她能卸下心里的壓力。

鄧麗點點頭，說：“我本以為，那件事過去就過去了。誰知道，之后我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就生氣，現在一想，我還是對他把我扔下耿耿于懷。”

田斌插了一句：“我當時想的是趕緊跑出去打電話，就沒多想，可她一直耿耿于懷。可這些跟箱子又有什么關系呢？”

鄧麗使勁兒地搖頭，說：“我不知道，要說這些箱子有多重要吧，好像也不是，就是被箱子包圍讓我心里有種安穩、安全的感覺。”

鄧麗通過攢箱子這種有點兒儀式性的動作進行自我保護，一方面增強自己的控制感、安全感，另一方面在與丈夫因為箱子問題爭吵時，發泄一直以來積攢的、對丈夫不滿的情緒。紙箱的象征意義已經超過了它的實際用途。

場景再現，修復與丈夫的關系

鄧麗哭過之后，情緒又恢復到相對穩定的狀態。我問她：“你心里真正介意的是什么呢？是他沒有聽你的勸告，導致了火災，還是埋怨他在事故后沒有第一時間關照你的感受？”

鄧麗想了想，說：“剛出事時，我埋怨他，他就說：‘我買的房子，我樂意燒掉。您看，他絲毫沒有認錯的態度。后來我再也不肯在那兒住，就搬出了那個家，彼此再沒提過。之后我經常回憶當時的情形，越想越憤怒，為什么解決問題比我的感受甚至是性命更重要，他不是應該第一時間關心我到底有沒有事嗎？怎么可以就這樣把我留在屋里？我越想越有一種被忽視、被拋棄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后來才出現的。”

“所以你真正無法釋懷的，是丈夫沒能照顧到你的感受，把你的安全置于腦后，是嗎？”在得到鄧麗肯定的答復后，我知道他們的癥結所在了。鄧麗擺不平心里憤怒的感覺，卻無法向丈夫發泄，心事郁結，因此不停地通過小事發泄出來。

想讓鄧麗對過去的事徹底釋懷，一是要讓夫妻倆就此事坦誠交談，了解彼此的感受；二是情景再現，給田斌彌補的機會，讓鄧麗減輕對丈夫的怨氣。

我問田斌：“這幾年，你不提這些事，可心里也總是忍不住去想，對吧？”

田斌點點頭，說：“提它干什么，只會引發爭執。其實當初我不是故意扔下她不管，只是想著要馬上報警救火，而且我以為她會跟在我后面出來的。發生事故之后，我心里對她也很內疚，本來想安慰她，向她道歉的，可是她特別激動地責備我，我也來了脾氣，就和她吵了起來。之后再沒提過這件事，也沒機會向她道歉。我自己心里也有了陰影，好好的一個家，就燒沒了，一直害怕再想起那天的事。”

我轉向鄧麗，問她：“知道田斌對此事也不是毫無愧疚的，是不是讓你心里好受一些？”

鄧麗點了點頭。之后，我又讓兩個人閉上眼，回憶火災后的情形。我問田斌：“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么做？”田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會馬上回到屋里叫醒她，帶她一起跑出來，關心她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到驚嚇，安撫她的情緒，不再留她一個人在屋里，不會再讓她擔驚受怕……”

鄧麗的肩膀在顫抖，她哭了，上次是憤怒、傷心，這次是無助。田斌緊緊抱著妻子，鄧麗在丈夫懷里大聲哭起來。雖然，他們之間還沒有太多的對視，但是動作卻不那么僵硬了。他們能夠在情感上支持彼此，不是用吵架的方式宣泄情緒，已經是一個好的開始。

后來，田斌和鄧麗來診所又接受了一次咨詢，兩個人雖然目光接觸并不多，但雙手始終牽著。看起來，兩個人因為一場意外斷掉的情感鏈接，又重新黏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