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期報紙的老派牛仔

街貓：那種永遠的高中生，穿校服，剪短發，打耳洞，不辯解，看漫長的電影，過了個馬路就好像失蹤了似的。我只想在這擁擠的世界，遇見可以接受我自由的人。

離電影開場還有半個鐘，我坐在滿是爆米花香味的候影廳里百無聊賴。小木桌上不知是誰留了一張綠色復寫紙和半根未抽完的煙。于是我跑去跟服務員借了支筆。我本來是想看復仇者聯盟2的，無奈晚來了10分鐘，只好將就看一部主題曲是不將就的愛情片。

不知阿四睡了沒有。如果沒睡，又在干什么呢？在賭桌上風生水起？抱著一瓶老白干兒坐在電視機前看重播粵劇？還是讀著我扔在馬桶上的《喬布斯傳》？我摸不準，因為他比我還沒譜兒。他有時七點半就熄燈上床，有時凌晨三點才回到家門。

想起很多年前，我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喊“要地震了！”以及千軍萬馬的腳步聲，我拉著小伙伴踉踉蹌蹌跑下樓奔向公路，鞋子滑落也無暇回頭。公路上早已站滿了老人小孩和口袋里裝著戶口本和存折的大人們。我驚覺人群中沒有阿四！所有高層建筑物在我眼里搖搖欲墜，冒著生命危險，我跑回家看到阿四在房間里拿著放大鏡在看報紙。此情此景，讓我心都碎了。

窗戶晃動了一下，我拉著他的手讓他跟我走，他不肯。我氣急敗壞，說，都要地震了，你還看什么狗屁報紙啊！他氣定神閑地翻了個頁，說，地什么震啊，震遍祖國大江南北也震不到咱這。

可是大家都在公路外面，村長書記他們都在。

小偷在他們家里頭熱鬧著呢。

要是等一下真的來了怎么辦，你看，窗戶在抖！你快跟我走吧！

我不出去，我不想穿褲子。

……

最終地震沒有來。

那是極其漫長的兩小時，小小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家都是那樣的而我家是這樣的，為什么阿四在房間里而我在公路上。后來慢慢接受并喜歡上這樣的家庭格局。當老媽把我軟禁在家，是他偷偷給錢讓我搭車去深圳找朋友玩。當老媽把他的六合彩報紙藏起來，是我翻箱倒柜鉆床底幫他找出來。雖然他痛恨我吃飯不洗碗、用完東西不歸原位的惡習，我看不慣他看電視只看粵劇、兩杯清酒下肚就往事連綿不絕的老派牛仔作風，但對付強大且長氣的老媽，我們向來是最佳搭檔。

當老媽飛往另一個城市，我們又變成了生活在一起的獨立小動物。偏執、寡言、怕麻煩，我們都一樣，都還小心翼翼地隱藏著孩子氣。他身體不好，永遠不按時吃藥。老媽逼他喝補湯，他想盡各種辦法逃避，因為討厭那個味兒，求我幫忙喝。有時我半夜下樓上廁所，看見他房間燈還亮著，推開門一看，他拿著放大鏡在看很多年前的報紙，木桌上一杯裊裊的熱茶。原來大人也會失眠。后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睡覺前站窗口望一望，看他房間的燈熄了沒有。他最愛下棋，是那種一盤棋下幾個鐘的棋手，但寧愿自己玩也不跟我下，嫌我蠢。無聊時也會跟我講冷笑話，健忘，同一個笑話講好幾遍，我還不能不笑，否則他會換個調調再繪聲繪色講一遍。高興時，他也會拿出紙墨和毛筆寫寫詩，大聲讀給我聽，搖頭晃尾，估計把自己想象成了蘇東坡。詩的內容嘛，不在我的審美能力所能欣賞的范疇，好在他寫得一手漂亮字。

我高中住校很少回家，每次跟他打電話都超不過一分鐘，他似乎對我沒什么好說，我不想像老媽那樣老吧唧吧唧，只叮囑他按時吃藥。有一次他突然變得溫柔，說二叔送了一串臘肉過來，叫我想吃的時候就回家。我當晚就請假回去了。我們都是羞于表達的人，所以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臘肉。

每隔兩個月，我都會幫他染一次發，這個傳統已延續了六年之久，也是我最喜歡的相處環節。當我安靜下來，發現那些黑白質感的故事不僅僅是英雄遲暮的標志，還是一個父親深情的注視和熱切的希冀。誰不希望在失眠的夜里有點滾燙的東西可以回味呢？

好了不說了，電影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