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延癥Q小姐

駱可

嘉琳推薦：她的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感。這讓她心慌，讓她害怕，也讓她痛苦。但她停不下來。

1

Q小姐總是在最后一秒進教室，最后一分鐘交作業(yè)，最后一天買那猶如大海撈針一樣的春運火車票。

在別人大包小包往家奔時，她只能一個人坐在宿舍里發(fā)呆。

她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總會有那么一兩個人想不開，在火車開走的前一分鐘退票的。

樓下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了很多遍，503的小Q有你包裹！十分鐘后，拖延癥小姐才不緊不慢地下樓來。

她看一眼快遞小哥，慢吞吞地自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拒收。

快遞小哥以為聽錯，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后，像慢鏡頭的烏龜一樣往回走。氣得快遞小哥鼻子歪到天上去。

你不會在樓上喊一句嗎？害我在樓下等這么久！

沒辦法呀！沒拖到最后一刻，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拒絕那個男生的心意。

沒錯，就連拒絕別人，她也是這樣慢騰騰的。

可她最近卻得了另一種怪病——

強迫癥。

是的，就是強迫癥。

她明明不想看他的，明明不想故意繞個圈經(jīng)過他的班級，明明沒有必要立即馬上跳下床穿上衣服跑出去，只為了確認(rèn)他說的那面墻上到底有沒有一幅鳥的涂鴉。

她覺得她的拖延癥不治自愈了。

2

Q小姐最近買了很多書。

《腦鎖》、《心靈殺毒》、《不能停止洗手的男孩》。

她一本一本地看，一頁一頁地細(xì)讀，讀到后來，還是沒有答案。她再一次跳下床，穿上衣服，跑出去。

她站在秋風(fēng)的蕭殺里，在那面墻上一遍遍地尋找那只鳥的影子。

她覺得她快瘋了。

她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很久，發(fā)現(xiàn)還在圍著操場繞圈子。她的拖延癥又犯了。

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夜鶯入林，才慢吞吞地回了宿舍。

接下來，她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看他一次，就用針扎自己一次。扎到后來，她忍不住哭起來。

太疼了。

她覺得她要把自己扎死了。

后來，她又試了很多虐待自己的辦法，最后都宣告失敗。

她可以將英語單詞拖到考試的前一天晚上，通宵不睡背完。可以牙壞了不去補，拖到后面整顆牙都不能要?？梢栽诰W(wǎng)上買完東西發(fā)現(xiàn)有問題，拖到過了七天無理由退換。

更夸張的是——

有一次，懶得去教務(wù)處查看補考時間，最后拖到那個自己以為離補考還差一天的時間。結(jié)果去看時，已經(jīng)考完了。

那一刻，她好想掐死自己！可下一秒，還是乖乖就范。

她的口頭禪是：等一下！等一下再做好了，等一下再看好了，等一下再背好了，等一下……

可她怎么就不能等一下再喜歡一個人呢。

3

Q小姐覺得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

她穿過層層的人群，穿過食堂里梅菜扣肉的味道，穿過拿著餐盤等座的女生，在他看向自己時，卻又躲了起來。

她的心跳得好快，像一列轟鳴而過的列車。

她將餐盤遞過去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打了一份她曾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難吃的萵筍炒肉。

后來，她又陸續(xù)打過魚香藕片，涼拌苦瓜，清炒芥菜，甚至連魚腥草、蘇子葉這種用來毀滅世界的奇怪東西，都出現(xiàn)過在她的餐盤中。

她只是忍不住，忍不住打了和他一樣的東西。然后坐在那里，似乎只是為了看清每一葉菜的紋理而已。

再后來，她逃掉了一堂毛概課，只為了去男生宿舍樓下看一眼，那左數(shù)第二根的晾衣繩上掛的到底是不是他的襪子。

她站在下面，辨認(rèn)了半天。

襪腰上有三條細(xì)細(xì)的橫杠，最上面是淺藍，中間是嫩黃，再下面是比墨綠再深一些的顏色。

是它，是他的。

她躲在操場的暗影里，看過他穿著它打球。他拔地投籃時，她仔細(xì)地在心里記過。

淺藍，嫩黃，比墨綠再深一些的顏色。

她還記過其他東西。

他走路時一定先邁左腳，他從教室出來到廁所通常會走二十七步，他的飯卡喜歡放在右面褲袋里，他的頭發(fā)距離襯衫大概有6厘米。

在九月的天空下，在白襪子招展的風(fēng)中，她的整顆心瞬間舒展開來。

4

Q小姐腦部的鏈條，又發(fā)出那種咔嚓咔嚓慢慢鎖緊的聲音。

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感覺她的眼睛，包括她的腦子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開始在心里重復(fù)他的名字，一遍一遍，生怕忘掉。她認(rèn)真看清他班級門牌上的每一個字。

經(jīng)貿(mào)系（2）班。

甚至連括號里的那個2都看了半天。

她掏出紙筆，在上面記下她確認(rèn)的內(nèi)容。

她的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感。這讓她心慌，讓她害怕，也讓她痛苦。但她停不下來。

他和外語系的師兄多說了一句，她想了一整個晚上，他和他會說些什么。她假裝和外語系師兄偶遇，東拉西扯，最后弄清他們那天到底說了什么。

話劇演出結(jié)束后很久，他才一個人從后臺出來。夜里，她偷偷溜進禮堂，去看一眼幕布后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逗留。

他戴了新買的眼鏡，她便坐了兩個小時的車，為了確認(rèn)一下圣保羅是否有同款眼鏡，他是不是在那里配的。

然后呢？然后在回去的路上，罵自己傻瓜，神經(jīng)病！說下次再也不要這樣。她甚至詛咒過自己?？上乱淮危?，她還會那樣做。

她不僅僅要知道雞蛋，還想知道雞蛋是怎么下出來的，這過程中都經(jīng)歷了什么。

她要弄清楚。

5

Q小姐終于被注意到了。

她有些驚慌，有些欣喜，有些不知所措。

她要怎么解釋，說她之前的種種行為只是因為喜歡他？可她的拖延癥又大駕光臨了。

它說等一下再解釋好了。

她便就地投降了。

還好，他什么都沒有問。他站在陰雨纏綿的街頭，把傘傾過來，說要不要一起走？

她呆愣在那里。

他又問：要不要一起走？

這是她幻想了很多次的場景啊，為什么發(fā)生時會覺得那么不真實呢？她低著頭，數(shù)著腳下的雨花，聽心臟在胸腔里發(fā)出歡快的聲音。

這一次，Q小姐的拖延癥真的不治自愈了。徹徹底底。

她早早地去食堂，早早地去教室，早早地去圖書館，早早地去游樂場……她不愿意讓他等一分一秒。

是的，Q小姐戀愛了。

和他。

他們一起在食堂吃飯，在教室上自習(xí)，在圖書館看書，在游樂場坐旋轉(zhuǎn)木馬……在日落的余暉里，他把Bvlgari的高仿項鏈掛在她的脖頸，說我喜歡你。

她和他，真的在一起了。

可是Q小姐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擔(dān)憂，越來越害怕，越來越……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種感覺。

就是你明明已經(jīng)擁有，卻感覺一直在失去。

6

Q小姐真的失去了他。

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的時候，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女生。齊耳短發(fā)，眉毛很淡，五官很淡，連嘴巴也有點兒奇怪。

她并不是他們學(xué)院的，她住在與他們隔了一條馬路的文學(xué)院里。她早上六點準(zhǔn)時去操場鍛煉，喜歡買檸檬味的洗發(fā)水，只吃香芋味的派，等他的時候喜歡用鞋子碾地上的泥。

對了，她叫草莓。

她是在一個星期后，和草莓小姐攤牌的。

草莓小姐去地鐵站，她跟在后面。草莓小姐一個回身，撞個正著。草莓小姐皺著眉頭，說你已經(jīng)跟蹤我很多次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其實她還沒想好，她只是想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就不喜歡自己了？草莓小姐到底比自己好在哪里？

草莓小姐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說如果你沒事請，請不要再跟蹤我了！

她差一點兒就點頭了，差一點兒就向草莓小姐道歉了。

可她為什么要點頭！為什么要道歉！道歉的人明明應(yīng)該是他，和搶走他的草莓小姐?。?/p>

她捏緊手心，看向草莓小姐。

你為什么要搶走我的男朋友？

第二天，草莓小姐和他吵架了。

很生氣的樣子，胳膊在空中揮舞著，嘴里一直在不停地說著。他好像試圖去解釋，被草莓小姐狠狠地推開。然后他順著草莓小姐的指尖，看向她的方向。

她明明應(yīng)該站出來的，應(yīng)該走上去，問他為什么要劈腿要見異思遷？

可她卻躲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躲什么。

7

Q小姐在等他回頭是岸。那天她躲起來以后，看到他和草莓小姐憤憤然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很多天，他還沒出現(xiàn)。

他和草莓小姐居然和好了。

她攔在草莓小姐的路上。她覺得如果沒有草莓小姐，他現(xiàn)在還會和自己在一起。

草莓小姐剛開始還耐著性子，說你是不是弄錯了，認(rèn)錯了人。

怎么會？！她冷笑。就算他遁地化成灰，她都不會認(rèn)錯，又怎么會認(rèn)錯他身邊的女生！

可他說，他之前從來都沒有女朋友??！草莓小姐的聲音里有了隱隱的不耐煩。

是么？她開始大笑。

那他是不是更不會承認(rèn)在陰雨天里將傘傾過來，沒有和我一起在食堂里吃過飯，在教室上過自習(xí)，在圖書館看過書，在游樂場坐過旋轉(zhuǎn)木馬，更沒有在日落的余暉里把Bvlgari的項鏈掛在我的脖頸上對不對！

她笑，笑到淚流滿面。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地發(fā)生過，他怎么可以說他從來都沒有女朋友？！那么她呢？她是什么！！

她紅著眼，想知道答案。

這一次，草莓小姐眼睛瞪得大大的。那里面有驚恐，有慌亂，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她說我想起來了，我認(rèn)得你了！

你看，草莓小姐終于想起來，她才是他的女朋友。

8

他終于來找Q小姐了。

他說，我求你，放過我。

呵。他說什么，求她放過他？他為什么要求她？只要他回頭，對她像以前一樣，他們就可以繼續(xù)在一起啊。

他看她，眼神里有了疲憊和無法擺脫的恐懼。

他已經(jīng)怕她了嗎？為什么要怕她呢？她只是喜歡他啊。而他，曾經(jīng)也是喜歡她的不是么。

她探出手，他條件反射般地后退一步。她的心痛得一片麻木。她從衣領(lǐng)里拉出那條寶格麗的項鏈，她只是想讓他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喜歡她。

可為什么？為什么在他看到那條雖然是高仿，卻可以刻上他名字簡寫的項鏈時，卻驚恐到無以復(fù)加！

他真的不愛她了。

不愛了。

可她不甘心！她寫信給他。給他的導(dǎo)師，系領(lǐng)導(dǎo)，院領(lǐng)導(dǎo)。她要用一切辦法挽回他的心。

于是，整個系，整個院都知道了他和Q小姐。

當(dāng)然，還有草莓小姐。

這一次，草莓小姐真的和他分手了。草莓小姐受不了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指指點點，更受不了那雙暗中盯著自己的眼睛。

草莓小姐神經(jīng)衰弱了。

她說我把他還給你了，求你不要再出現(xiàn)了。

9

草莓小姐消失的第二天，導(dǎo)師，系領(lǐng)導(dǎo)，院領(lǐng)導(dǎo)分別找了他談話。他垂喪著頭出來。

他找到她，將她逼到天臺的圍欄邊。他的眼睛里噴著火，怒不可遏地問她：你就真的這么喜歡我嗎？！

她被搖得站不穩(wěn)，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都是因為愛他嗎？難道她做錯了？她的愛讓他有負(fù)擔(dān)了嗎？而一直以來，她都希望他可以開心，因為她而開心。

他狠狠地盯著她，問：那是不是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點頭，用力地點頭。如果能讓他開心，能讓他再喜歡自己，他說什么她都會去做。

于是，那個殘陽似火的傍晚，她變成了一只飛向空中的相思鳥。

這一次，她沒有拖延，甚至連猶豫都沒有。她真的像一只鳥一樣，從天臺上飛了下去。

下墜的過程中，她看到了一幅幅奇麗的畫卷。

陰雨纏綿的天氣里，他將傘傾過去，可為什么傘下會是——

他和她一起在食堂里吃飯，她的臉一點點變模糊然后變成——

他和她在教室上自習(xí)，他看她的眼神，慢慢聚焦到另一張臉上——

他和她在圖書館，他在本子上反復(fù)寫一個名字——

草！莓！小！姐！

為什么會是草莓小姐？！！

明明應(yīng)該是她才對?。。?/p>

而那條項鏈，那條在落日余暉里他送她的Bvlgari，為什么會在草莓小姐床頭的首飾盒里！而她，為什么會在深夜出現(xiàn)在草莓小姐的宿舍？

還有游樂場里旋轉(zhuǎn)木馬上的那個女生，明明也是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呢？她在什么地方？

輕柔的晚風(fēng)中，她終于看清了那個自己。

那個在離他們兩米遠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木馬上，和他永遠保持著咫尺天涯距離的自己。

10

草莓小姐做了一個夢。

夢里，草莓小姐和他走在雨中，后面跟著一個失魂落魄走在他們身后的女生。他們?nèi)ナ程贸燥?，那女生抱著空飯盒坐在他們周圍。他們?nèi)ソ淌覉D書館游樂場，她都像魂兒一樣跟著他們。后來她從窗戶爬進草莓小姐的一樓宿舍……

草莓小姐甚至看到他吻自己時，身后的女生竟也伸出雙手，閉上了眼睛——

仿佛他吻的不是草莓小姐，而是身后的女生。

Q小姐。

大雨將至，滿地潮濕。

人潮不歇的街頭，沒人會注意到前一天，甚至前一秒發(fā)生過什么。

這座城市從來都不缺少像草莓小姐這樣的女生，就算沒有草莓小姐，還會有櫻桃小姐芒果小姐獼猴桃小姐。

可這世上再也沒有Q小姐。

Q小姐從天臺上飛下去的最后一秒，始終沒有找到那面墻上到底畫的是只什么鳥。

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只是他煩她總跟著他，故意和別人隨口一說的玩笑話。

他說學(xué)校北院的那面墻上，有他為喜歡的女生畫的一幅畫，那上面有一只叫相思鳥的鳥。

他還說，只有他喜歡的女生，才會看到。

而Q小姐，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