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我二十六歲時,結婚四年,你兩歲。”母親還是老樣子,每次化妝用半個小時,鏡中因為松弛又割過的眼瞼有些紅腫。她一邊說話一邊往臉上拍化妝水,細嫩的手與她年齡不相稱。
“你姥姥二十六歲時,我八歲,女人要早結婚、早生育,不然老得快?!被瘖y水拍好,接著拍精華素。那張臉打過美容針、畫過妝后,有點僵硬,不自然,不真實。
“不要再想什么浪漫,是時候了,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母親又對站在身后的蘇安說了一句。
母親裝扮妥當后,指導著蘇安換上才買的新衣。寶藍色的絲綢裙裝,簡潔卻設計精良,V形領口襯出她的脖子優雅修長,腰部也收出完美的弧度。母親給她搭配了一條精巧的水晶項鏈,一雙黑色半跟皮鞋。
“年輕就是好!”母親認真審視了蘇安的裝束,走過來將手輕輕地放在女兒柔軟的腰肢上,然后望著鏡子里美麗的倩影,忍不住夸贊了一句。一時間母親的眼睛有些濕潤,大概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是這般楚楚動人。
“相信我,是個好男人,我一直在為你尋找合適的伴侶。那男人三十多歲就有了實業,東澤路整個珠寶批發市場都是他的?!灰呶业睦下?,浪漫過后只有虛空。”母親發夢一般的耳語,想要把這強大的意念注入蘇安軟弱的身體里。
這身裝束,花費了一大筆錢,蘇安知道昨天晚上母親和張叔還為此事大吵了一架。
蘇安昨天早晨坐火車從外地趕來,母親邀請她來。請幾天假來這里散散心,我介紹你認識個人。電話一連打了好幾次。母親少有的殷勤,是要安排蘇安相親。拖到這個年齡,還沒有一個正式的男朋友,完全因為蘇子康不負責任。母親抱怨的是蘇安的父親,自己的前老公。
蘇安不熟悉母親的新家,母親和現在的男人再婚后,蘇安還是第一次來。
清晨火車到站,母親打發司機到車站接了蘇安,快六年沒見女兒了。母親像是才起床,穿了一件花團錦簇的睡衣在客廳迎接蘇安,隨后安排人將蘇安帶上二樓。房間安排在二樓的客房,很整潔,家具簡單實用,床上的被褥像賓館的配置,沒有她想象中的豪華,但還算舒適。推開窗戶可以望見遠處的公園,公園里架在淡藍色空中蛇形蜿蜒的紅色過山車被風吹著緩緩轉動,公園后面是一片籠在綠樹和霧氣里青紫色的湖水。樓下有一個小花園,花樹扎成的矮籬笆,用來消磨時間的菜圃里種了幾樣蔬菜。房間上下兩層加上車庫有二百多平米。
蘇安上大學時,有一年假期來看過母親,母親沒讓蘇安來自己新家,她在賓館為蘇安訂了房間,說自己和張首長的新房正在裝修,她就是這樣稱呼將成為自己新老公的那個人,張首長。不知為什么,還說女兒到家居住不方便,就在外面飯店請女兒吃了一頓飯。離開時給了蘇安五百元錢,讓蘇安買幾件喜歡的衣服。蘇安一件衣服也沒有買,除去路費和幾天的開銷,她把剩下的錢寄給了這些年被母親忘記的姥姥。其實母親離開后,父親很快組成了新家,蘇安和姥姥生活在一起,在她和姥姥心里一直認為這女人拋棄他們以后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姥姥經常用衰老沙啞的語調說:“但愿吧,但愿她過得比我們好?!?/p>
看起來過得還算不錯,首長雖然退休了,還可以享受各種待遇,有獨棟小別墅,有專車,有保姆。要是沒有這些,蘇安猜想母親也不會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
片刻,母親上樓來,端了熱牛奶和面包,泛著潮紅的白色面孔下有難掩的激動,她用滑膩冰涼的手攥了蘇安雙臂,把她帶到窗前,像在密室里打開一縷光線打量著一件珍藏的寶物。都說女大十八變,六年不見,蘇安出落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射出喜愛的光芒,除此之外這目光中還有一絲暗藏的情緒,蘇安知道那是什么。在這般注視下蘇安的身軀不由向后退縮了一小步。母親一點都沒變,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老樣子,急切地像一個貪婪的商人要確認一件到手的珠寶,她在估算蘇安的價值。蘇安說自己累了想休息。
一夜的火車,真有些疲憊,蘇安在二樓客房睡了一覺,直到有人喚她吃午飯,才從二樓下來。餐廳里飯菜已經布置好。為了表示鄭重母親換了一件湖綠色套裙,襯得好氣色,顯得年輕,新燙染過的黑發蓬松地盤在頭上。一個男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雖然上了年齡,身體還算是挺拔,頭發灰白,有些禿頂,衣著卻很隨意,是一件松垮帶洞的舊汗衫。蘇安想這男人應該就是母親現任老公。
“張叔,這位是張叔,這還是第一次見面?!蹦赣H介紹到。
蘇安問了好。
“坐過來,蘇安?!蹦赣H微笑地招呼,指了指身邊的空位。
一桌很豐盛的菜肴,鋪了白色桌布,餐具閃閃發亮。這讓蘇安有些局促。
“好,來了!”男人招呼蘇安落座。
餐具是新的,盤子、大小湯碗、湯匙都是一套的,細膩如骨的白瓷上畫著了蘭草、描了金邊。母親親自給蘇安盛了湯,碧綠的莼菜羹,盛在白凈的碗里像一塊凝固的翡翠。母親還是喜歡收集奢侈華麗的餐具。
“多吃點,路上也沒吃好吧?你一點都不胖,多吃點?!焙枚嗄隂]有享受母親的關照,蘇安接過溫熱的碗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母親給她端湯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
男人顯然沒有太在意白色的桌布,他將筷子在桌子上頓了一下,然后揮揮手說:“吃吧,你媽為你這趟操不少心?!彼噶吮P里新蒸的粉紅的螃蟹,“這蟹是早晨才買的,說你愛吃。還有這些,其實就三個人的飯,整得有些浪費了,多吃?!?/p>
男人又回過臉沖廚房喊,“劉媽!給我換個碗,把這個喂鳥的家什收了!”叫劉媽的女人,粗壯結實,梳著整齊干凈的頭發,很快端來一只不銹鋼的大號湯碗。母親的臉上浮現了一層慍色。
男人保留了軍人的做派,頭都不抬就吃完了擺在他面前的菜和湯,嘴巴砸得很響,幾滴黃褐的湯汁滴在餐布上,吃完飯,又起身從茶幾上端過一個搪瓷缸子坐了過來,他一邊看著蘇安母親在小心地剝蟹,一邊若有所思地慢慢呷起茶水,茶水很燙的樣子。蘇安看見破舊的搪瓷缸子上寫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紅色標語。
“蘇安,這次準備呆多久?”男人問得顯然有些失禮,他很快意識到什么,“我的意思是不急就多住幾天,你媽也上年紀了,最近一直牽掛你?!?/p>
“是啊,我也這么打算,這次讓蘇安多住些日子,我帶她到周邊走走。清河的牡丹開得正好,不如一起去看看?”
男人把目光從蘇安母親身上收回,低頭向茶里吹涼氣,像是燙了嘴唇似地,撮起嘴擰緊眉毛。
“不了,我后天就走,公司只準三天假?!?/p>
“哎喲,時間這么緊,明天晚上去見面,后天就走,這么說沒有時間了……”母親流露出遺憾,“就不能再請幾天假?”
“這個……”公司里向來不好請假。
“時間多的是,這次相親要成功的話,以后不是要常來嗎?真是!”男人接話,放過茶缸的白色餐布上留下了一圈黃色水跡。
屋里潮熱,時間慢下來。蘇安小心翼翼地使用碗筷,生怕灑出湯汁或發出大響動。
“劉媽,把空調溫度調下來?!蹦赣H隔了餐桌喊到,湖綠色的絲綢衣服因為出汗粘在后背。
“張首長不喜歡空調風大?!蹦莻€劉媽并不行動,只在廚房作答。
夏至剛過,悠長的下午時光,屋里濡濕的空氣讓身體滲出細密的汗液。山腳下是個公園,從二樓窗子望去,公園后面湖邊綠煙般的樹蔭里有一條長長的堤岸。蘇安想出去吹吹風,她知道母親有些話想給她說,應該是想給她介紹相親對象的情況。
“早點回來,”母親叮囑,“晚上湖邊不安全,一個女孩子家,早回來啊。”母親同意得有些遲疑。
出了住宅區,是一段下山的緩坡,青石路上沒有幾個人,整個小區掩映在綠樹環繞的半山腰,還真是個幽靜的住處,走到頭向右拐就是公園。蘇安沒有去公園,她看見紅色過山車在空中急速行駛,眩目的陽光中一對男女在翻滾的車廂里擁抱,像是在接吻。
她往湖邊走去。開始西斜的太陽照著水面,水面蕩漾了一層跳躍的碎金,空中有一、兩點水鳥的身影,白天的酷熱還未消散,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發粘的氣息。堤岸下沿著湖畔,各色草木茂盛,半臥的垂柳伸出了細軟的手臂輕點在湖面上,茂密的植物里有一些是蘇安認識的,車前草舉出燭火一樣的穗子,蒲公英開著雛黃的小花,白色的打碗花緊緊攀附在其他植物上。長腿、短腿的蜘蛛都格外忙碌,幾乎在所有的樹木和花草上都結下網,它們或蹲守或清理著粘在網上的獵物。
就當一次休息,遠離公司的忙碌,擺脫電話、公文、賬目的糾纏,在湖邊蘇安心里有了一份難得的清靜,她深深地呼吸,漫無目的散步。至于相親這種讓人心煩的事,也可以暫不去想它。
三三兩兩的人,散步或垂釣。有人在湖邊作畫,一個簡易的木制三角架,一塊繃在畫板上的畫布,五顏六色的水彩和用過的畫筆散落在作畫人的腳邊。那個男人身體向一側傾斜,一會兒看湖面,一會兒修改畫布。蘇安走了過去,畫面上有金色的湖水,蘆葦,還有一只半掩在蘆葦叢中的小船。
蘇安的父親,蘇子康是一位懷才不遇的美術老師。蘇安小時候父親曾經帶著她和母親去郊外寫生。那時候蘇安也就六七歲,只顧在草叢里抓螞蚱,偶爾抬頭就看見滿是野花的山坡上,父親站在畫架前,充滿野草味道的風吹拂著他的頭發和襯衣,年輕的母親坐在父親身后專注地看他作畫,那個時候母親大概還相信父親有一天會成為名噪一時的大畫家,他們有一天就靠父親的畫作也能過上讓人羨慕的好生活。后來,母親不再陪父親寫生,她開始懷疑父親的未來,直到有一天母親摔壞了父親的畫架,并將父親的畫筆和油彩扔進了垃圾箱。
“我多傻,當初我媽說你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窮畫匠,我怎么都不信。”接著是沒完沒了的爭吵。父親說很多大畫家生前沒有賣了過一幅畫作,比如梵高。吵得多了父親不再爭辯,換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對愛和恨都采取無所謂的態度,越是這樣母親哭得越傷心越絕望,她在想,如果這一生都不能實現畫在紙上的未來,付出的一切多么不值。
也許就有一兩次,父親、母親、還有她一起去過郊外寫生,蘇安卻把它當成童年的全部記憶,無法抹去的記憶。
湖畔畫畫的是一個小伙子,年紀和蘇安差不多,被太陽曬過的黝黑色的皮膚,茂密的頭發蓋著半張臉,套頭的白塔夫綢襯衣,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黑紅健康的胸肌,他的確不難看,或他身上有一種所謂的特殊氣質,很吸引年輕女性。蘇安熟悉那種表情,陶醉于自我的小世界完全不在乎周圍的一切,盡管他早就看見站在一側的蘇安。直到蘇安準備轉身離去時,他才回過頭。
“欣賞完了不給點建議嗎?”一雙深陷的眼睛,很粗的眉骨,掛了鄙夷的嘴角,自負的腔調。
蘇安轉身走到畫旁。蘇安沒有遺傳父親的藝術細胞,對畫畫了解的并不多。“好像還不錯……夕陽的顏色暗了些,暮氣太重,如果加一點明亮的黃……”她幾乎是隨口一說。
“喲,這樣嗎?”他想想,粘了黃色用畫筆輕掃,接著是良久的沉吟?!澳愕母杏X好像是對的。”
他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蘇安,“你學畫畫?”
“不,我是學金融的,只是憑感覺說。”
“感覺總是最嚇人的?!彼艘豢跉庥挚串嫲澹澳悄阏f這兒如何,天空,加入一點紫色,更透徹一些……”
“會好些吧,我真不懂,只是隨便一說。”
湖面一片寂靜,突然有魚兒躍出水面,湖水搖出金或銀的幻影。
他又回過頭,用深陷的眼睛認真打量她,“沒見過你,住上面嗎?”他向后看看山坡,好像只有那一片住宅區。夕陽為他很粗的眉毛上鍍了一層金粉。
蘇安的心跳加速,只是慌亂地點點頭,她仍舊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多說話。
“我的畫室在前面不遠處?!毙』镒又钢噶饲懊?。蘇安望過去,前面被樹木遮掩了什么也看不見?!把刂希瑥倪@拐一下就到了,你有時間嗎?到我那兒喝杯茶,聊聊?!?/p>
這個邀請太突然。太陽已經有半個身子沉入湖水,光線也不適宜作畫,小伙子開始收拾畫具。
他無聲地看了蘇安一眼。蘇安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聳聳肩膀,像給自己說話,“很近,幾步路,這里人很少,有一個月沒有人來我的畫室了,就坐一會兒?!?/p>
“不,我……”蘇安第一次碰到這么唐突的邀請,不知為什么她內心太想去了,幾乎都要邁開步子。他身上有什么在吸引自己,蘇安覺得喉嚨有一點發緊、發干。
那小伙子咧嘴一笑,“你害怕了,你是對的,漂亮的女孩不能隨便跟男人走,我可能是個壞人,如果你去我的畫室,肯定要發生點什么。 ”一時間,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又閃過一點惋惜。
他不再盼望蘇安有什么作答,背了畫夾,吹著口哨向前走,偶爾拂過的風,將白色塔夫綢衣吹得鼓了起來,“有時間來吧!我一直都在?!彼孟駥χ傲艘宦暎^也沒回。四周空蕩蕩的,除了蘇安。
她應該向前走幾步,走到拐彎處也行,看看有沒有一間畫室?;蛘咧蝗タ纯礃淠狙谟车那胺骄烤褂惺裁矗客刈邥r,蘇安感覺自己錯過了人生中很重要的東西。她心里莫名地一陣緊張,一陣沮喪。也許什么都沒有,她安慰自己。
相親這種無聊的事情,還真是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了。蘇安低下頭,望著自己粘了泥土的運動鞋,還有膝蓋上有了破了洞的牛仔褲,鞠下身子慢慢向山坡上走著,剛才的好心情好像被畫畫人帶走了。自己還沒有正經地戀愛過一次呢。要談一次浪漫的戀愛,年輕時,結婚前,至少要有一次,好像有人這樣忠告過她。雖然蘇安親眼證實了母親和父親浪漫愛情生活的毀滅,但仍舊固執地熱盼。
上高中時,她暗戀過一個男人??h城文工團的手風琴手,叫馬歡。學校組織歌詠比賽,班主任請他來班上排一個合唱節目,蘇安是班上的領唱。馬老師說她就是只百靈鳥,每當輪到她獨唱,馬老師都會將眼睛閉上,拼命搖晃額頭前那縷捋不過去的頭發,手風琴在腿上一開一合,節拍一強一弱,整個人都很陶醉的樣子,蘇安看得心里一揪一揪的難受。蘇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容易地愛上了他。高中三年,在自己幻想的世界和一個叫馬歡的男人相愛,那個男人和現實中的馬歡根本就是兩回事,現實中的馬歡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或許那次排練過后,他就不記得有蘇安這個人。三年中,蘇安不斷地去文工團,假裝與他偶然邂逅,或偷看他拉琴,然后在無法睡著的黑暗中幻想與他潮濕的接吻,顫栗著身體接受他瘋狂的撫摸。一直到上大學,那段狂熱的暗戀才像一場高燒退去。那是一場病,與愛情無關,更與浪漫無關。
上大學蘇安才發現自己的性格并不適合制造一場浪漫的愛情,她過于沉悶、被動,不茍言笑,那些躍躍欲試的男孩在面對她時,就像面對一個過于堅固的堡壘,找不到一處突破口。但是她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渴望浪漫,她期待的浪漫愛情始終沒有來。
比如在火車或飛機上來一次偶然的邂逅,或遇上一個馬路求愛者,浪漫的愛情應該這樣開始。或許在湖畔遇到一位自負的畫家。
半山腰住宅區的房子里次遞亮起了燈光。不知不覺,蘇安就從湖邊走了回來,漸濃的夜色像潮水從山腳下一層層漫了上來,淹沒了她的足跡,她的心情更加恍惚起來。
穿過小花園,白天在籬笆樹上開放的花朵現在像受了傷害似地關閉了花瓣,門廳上發舊發暗的燈光中盤旋了無數只沒頭沒腦的小蟲子??蛷d的門是半掩的。
她聽見母親和張叔在爭執。
“什么叫浪費?我女兒來一次,多做了幾個菜,你說的那是什么話。”
“我是口誤,蘇安也是自家人,沒必要?!?/p>
“自家人?你請過她來家嗎?你的孩子才是自家人,每次來連吃帶拿,這個家都被他們掏空了。”
“別扯沒用的,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我不是才知道你有個女兒嘛。”男人聲音也大了起來。
蘇安聽出他們為自己起了爭執。
“上個月的工資呢?我去你單位了,他們說是你讓你女兒領走了。”
“她有急用。我給過你錢,你割了雙眼皮,還買了化妝品,竟整沒用的!”
“不行,我要錢,蘇安來了,她去相親,我要給買她套像樣的衣服?!?/p>
“相親,你也想得出,和一個瘸子相親,蘇安知道嗎?”
“瘸子怎么了?開了幾家珠寶行,還是珠寶協會的副會長。嫁給這樣的男人怎么了?后半輩子不愁吃喝?!?/p>
“你是為女兒著想嗎?你這是給你自己找飯票!”男人粗暴的聲音捅到了母親的痛處。
蘇安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她茫然地看看周圍暗黑的夜,遠處公園里失去色彩的過山車一動不動,模糊的影子像在黑夜里潛伏起來的巨獸。
“話太難聽了,”爭執聲里夾雜了母親的哭聲,“我是要為自己考慮,這屋子已經過到你兒子名下了,存款不是也偷著轉到你女兒名下了。你想過沒有,哪一天你死了,我去喝西北風嗎?”悲哀的哭聲,一陣陣擠出門外,比當年和蘇子康吵架時哭得還傷心,還絕望。她總想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起風了,一陣樹葉的嘩嘩聲,籬笆上的緊閉的花朵也顫抖起來,幾滴雨像淚水一樣落下來。
蘇安猶豫著走進客廳,客廳里的燈光也是暗舊的,只見白天還美艷華麗的母親,像一張舊照片上的老女人,正坐在沙發上用手帕掩了半邊臉,另半邊臉上白天還緊繃的肌肉好像垮了下來,一只眼腫成了一個一戳就破的爛桃,她見蘇安進來忙收起哭聲,端起一個水杯佯裝喝水。男人一臉尷尬,從沙發上欠欠身子,指指蘇安的母親,換了一副無奈的口氣:“你媽就是個孩子,為一件衣服就哭鬧。至于這樣嗎?明天一早讓你媽帶你買幾件新衣服?!?/p>
晚餐是中午的剩菜飯,也沒有了白色餐布和成套的餐具。母親哭過的面孔像被水淹過泥地一樣不堪,她抱歉地看看蘇安,蘇安一邊吃一邊想:“她真的可憐!”
第二天相親時間到了。蘇安在母親陪同下,穿了那身高貴的寶藍色絲質裙裝進入酒店,小心翼翼地走在酒店大廳人造海灘的玻璃地面上。她抬頭仰望高大穹頂上巨大的水晶燈,每個金色的亮片里都映出一個小小的藍色的人影,一步一趨活像一個活動人偶。
繞過酒店一叢叢盆栽的綠色植物,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起湖畔,她應該向前走幾步,走到拐彎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一間畫室,看看,那些綠色樹木掩映的前方究竟有什么?
母親耳語,在那兒呢!日顯蒼老的聲調和姥姥一樣。母親推著她向前走了幾步,她看見大廳華麗包廂的軟沙發上,坐了一個體形有些扭曲的中年男人,穿著僵硬的西裝,頭發油亮地向后梳著,他伸出肥厚的手整理脖子上系得太緊的領帶,手上閃動著了碩大的珠寶。
她想去湖畔!她扭過身來,聽見身后母親慌亂的喊聲。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