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樹

王勇英

一棵樹，因為憂傷而憔悴，葉子落盡，樹枝枯斷。最后瘦成了一根光禿禿的木桿，立在河邊的坡地上。

這棵樹孤獨得太久，不再熱愛生活，把自己反鎖在夢中沉睡。因為有憂傷的情緒，所以夢里沒有故事，沒有色彩，什么都沒有。無論醒來還是睡著，它總是一樣不快樂。

這棵樹憂傷得太久，失去了記憶。它忘記了自己為什么憂傷，以為自己天生就是不快樂的。它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是樹，以為自己從來就是這個不好看的光桿模樣。它不想看到河水里映出來的自己，就故意把身體縮起來，變得矮一點。于是，它的腰彎曲著，像一把拐杖。

有一天，樹感覺它的皮好像在被利爪抓撓，不得不從沉睡中醒來。它看到了一只鳥正站在樹彎上，不止抓它，還在啄它。

“你吵醒了我。”樹說話的聲音很輕，但還是把這只鳥嚇了一跳。鳥以為它是一棵已經枯死的老樹頭。因為它的樹皮層層地厚積起來，有些樹皮還擰成了大大小小的疙瘩。樣子丑陋極了。

“你為什么睡了那么久？”鳥問樹。“醒來又能做什么呢？”樹好像在問鳥，也好像在問自己。“你是樹，當然應該繼續生長才對。”

可是樹一點也想不起自己過去的樣子了。于是那只鳥說，只要它從現在開始生長，很快就能再變回一棵樹應該有的模樣。樹聽了有些猶豫，從現在開始生長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太老了？

鳥說：“來得及。我見過老樹再抽枝吐綠，重新開花結果。而且，你還不算太老。”

但樹還是猶豫，這一點好奇并不能完全讓它從憂傷中走出來。

“鳥老了，羽毛就會脫落，再也不能重新長出羽毛，繼續飛翔。然而作為樹的你，卻可以再生長，多么讓我羨慕呀。”說著，鳥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同類的召喚聲，它要回去了。它說，當樹長成真正的樹時，會再回來看它。

樹不知道要怎么生長。它先笨拙地伸了一個懶腰。感覺很舒服。就又再伸了一個懶腰，聽到樹枝伸展的響聲，還有樹皮疙瘩挪動的響聲。被鳥抓過和啄過的地方癢癢的，讓風吹一吹，感覺清涼涼的，好像樹肉里面有什么在動，使勁地想要鉆出來。最后，樹肉裂開一點點，像蟲子一樣的綠色樹芽就鉆出來了，貪婪地吸一口空氣，在微風中展開嫩芽的幼葉。

樹感覺到身上還有別的地方癢癢的，后來，從那些癢癢的部位都冒出了新鮮的樹芽。它的生命力突然間就被這些樹芽激活。它想看到水中自己的樣子，于是用最快的速度生長。

它曾經在一夜之間就瘦成了光桿。現在，樹只用了一個季節的時間就開枝散葉。樹干上長出來了三根樹枝，每根樹枝上又長出二十三根側枝。樹葉細細的，一簇一簇，樣子看上去像綠色的傘。

樹看到了水中的自己，原來是那么美。就在它露出微笑的一瞬間，滿樹繁花隨風開放。花兒細細碎碎的，一小束一小束，隨意分散，看起來像淡淡的云。蝴蝶來了，紛飛在花叢中。那只鳥也回來了，它不想再離開。它說，每一只飛鳥都應該有一棵樹，在上面搭起一個巢。它將永遠在這里棲居。

很快，樹杈上有了一只鳥窩，不久又有了第二只鳥窩，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有了這么多鳥相伴，樹不再憂傷了。它的記憶漸漸恢復，它在記憶中找到了從前的自己。曾經，當它還是一棵小樹苗，剛開始長成樹的樣子時，它心中的夢想和希望就像它的樹葉那么多，卻比它開出來的花朵還要美。

在山那邊的石壁上，有一棵已站了幾百年的老松樹。它的年輪有歲月可為作證。樹曾經也想像它那樣，有雄偉挺拔的身姿，有成熟從容的風采，有蒼桑堅忍的魅力。那棵老松樹仿佛有一股無窮的力量，一直往天的最高處生長，穿過云層，貼近像鏡子一樣純凈的藍天，松針一根根有力地展開，看上去也像花朵一樣美。

可這棵樹后來知道了，自己只是一棵苦楝樹，永遠不可長成松樹。它因為這個不可及的夢想破滅而感到失落，變得憂傷、消瘦，拒絕生長……

現在的樹看從前的樹，就好像看著另一個自己身上發生的不同故事。樹覺得自己從前很傻，但又覺得這并不能怪它：那時它還小呢。

摘自《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