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三題

李海洲

回望九十年代

在愛開始之前，情欲首先長大成人

沿著鵝毛絨的太陽長出窗外。

姑娘的腰身在修飾的薄霧里顯山露水

濕漉漉的目光中，街頭的單車迎風搖響。

討論了一夜資本論，天明了，你溫習草

葉集。

在馬克思和惠特曼之間，革命和愛情曲徑

通幽

一群人選擇討論糧食、饑餓和哲學。

選擇用昏黃的燈光、鑲花邊的信札、高粱

白酒

接待遠方來客或者送走遠方。

遠方有多遠？就是一首詩的距離。

九十年代的偏激，可能比憤怒還深

自由隨風潛行，唐朝、宋朝、瑞典、法

蘭西

大國很遼闊，都值得愁腸百結

都值得用板磚和荷爾蒙舉重若輕。

當下一個極端死在離經叛道的路上

朋克和搖滾，會從舞池或電影院的后門劍

走偏鋒。

柏油路中間，是檸檬黃的味道，是一群夢

想者

走到春風吹拂的下午

他們要和這個世界談談漢語、革命

談談生活的意義。

而生活的意義就是今天要把所有的明天

用完。

落日如冠的馬路旁，先知般坐著兩位老

神仙

一把蒲扇一局棋，九十年代就慢慢地丟掉

一門炮

或者被將上一軍

包括道路、旗幟，頹廢主義者的反抗。

懶懶的陽光提著你的頭，除了漢語

解決世界紛爭的仿佛只剩下冰涼的刀子

刀鞘里，三兩熱血、七匹傲骨。

流蘇在夜風中飄蕩，飄出的總是一場異端

的愛情。

想起這些的時候，黃昏糊涂，街頭牛仔褲

閃亮

又一群披頭士剪成小光頭

而槍口水銀瀉地，多年后誤傷了自己。

山城雪事

第一首

還沒堆積出世界

唿哨聲已經遍及南方。

這蕩漾，二十年相逢一次。

這白頭的花，

圍爐煮酒的天涯路。

滿天神佛布下委婉曲

一城都是普希金

都可以誦出

重慶或西伯利亞的幽獨。

第二首

少年的羅曼史藏在一九九一。

初雪的十二月，崖高路遠

青春像不省人事的梅花

掛著鵝毛的釉白、理想的藍。

夜晚挑燈，卷心菜配合煤油爐

煮熟了往后的天下。

一九九一停在一場雪里。

那是粗糙的青春

那是驕傲、虛榮、激烈。

誰也沒想到，要在二十年后

天氣才會安排他們重聚和回憶。

第三首

南方的心情北方不懂。

幸福可以暈厥

戰栗可以淚流滿面。

那鋪天蓋地的銀針斜穿過所有身體

那歡樂本就無須掩蓋。

大地是床榻，天空抖開白色的被面。

如果不尋歡作樂是有罪的。

心里的梅花應該開了

大雪覆蓋的日子

你必須懷舊、烤羊、飲酒。

冬天想起一個逃亡的朋友

冬天了，我知道你在等一首詩

等一輛失去音訊的綠皮火車。

重慶是隆冬，遙遠的北方陽光冷清

我知道你的心里，大雪從未停過。

你不是一個值得深交的金蘭。

我們少年結拜，青年斷義

中年后逐漸相忘于江湖。

是啊，那么多的澡雪精神

也沒能擦拭掉背后的刀光和狼性。

在草根開花的時代

你用古風預支少年們的懵懂或熱血。

顛鸞著南山和北瓦，你高談闊論

從漢語到金融，李白到蓋茨……

那些曾經讓人拒絕回望的場景

在得知你逃亡的這個冬天

居然奇怪地變得有些溫暖和親切。

我們因詩舉事，歃血為盟

最終在道義的十字路口分道揚鑣。

是的，同生共死只是笑談

桃園的花開出割袍斷義的梅。

多年后我繼續在文字里閉關鎖國

江湖上仿佛有你慘淡收場的消息……

只是偶然聽說：你開始重新寫著詩歌。

如果兄弟還是舊的好

那么你是難以釋懷的一個。

你多次提到：失去我就是失去重慶

乾坤清白，我和重慶還在

而你早已遠走他鄉。

避債的路會有多漫長

值得用后半生去奔忙？

你博客上的詩，意境款曲

一半是彌念，另一半難道是和解或懺悔？

時光太老就忘了恩怨，唯留唏噓和感傷。

這個冬天，我想象你走在債務的暴雨中

說著很多年前的酒話。

盡管回不到過去，但依然希望平安

是啊，詩歌無法拯救的

道德和友誼也不必前來清算。

我多想你只是一個幸福而簡單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