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下的事物 [組詩]

汗漫

我寫下的事物

我寫下的事物活在紙上。

沒有寫下的事物，未降生或已死去。

是時候了，刀尺苦寒，急砧促別——

街道上的落日、樹木、飛鳥、光，

郊區的河流、風，

南方，一次擁抱萬古愁……

我寫下來、活下來的事物這么少

像大海中的一瓢水——

但我只能活于這一瓢水，像一粒鹽？

一瓢水一粒鹽，尋找一雙眼成為淚雨——

誰讀到我寫下的事物并心疼，

誰就能輕輕把我哭回塵世……

新年賀卡

祝福你，就是祝福我自己。

祝福往事前歡都被新年的光注入動力，

隨我在單行道上繼續奔馳——

左右兩側后視鏡，充滿你的身影和氣息。

祝福你，僅僅祝福你——

我在你的新生活里消失殆盡。

你的新愛情都有初戀的純真和美感——

祝福它們抵達有關位置，像箭，

迅速、準確、有力。祝福，

僅僅祝福而已，與你我各自的命運

沒有關聯。但這張賀卡

因“你”“我”“愛”這些字眼擁有意義

——它害怕成為一張公文或廢紙。

對話記

你胸前的兩個菠蘿，動蕩不安。

“你又說這樣性感的話。”

兩個菠蘿讓你成為熱帶氣流中的島嶼。

“嗯，轉折得還挺美。”

長發如激流，雙眼如漁火，十指如貝類。

“美——繼續說。”

你兩腿交匯成為入海口，我仰泳而來——

“嗨……又回到性感。沒辦法。”

但防鯊網在警示，我的水域不在這里。

“又轉折了，轉身游遠了？”

遠遠地，我一身雷雨和閃電，躍出海面。

“鯊魚！彩虹！——你啊……”

穿過一座森林

一座森林生長無數木器、人間煙火——

婚床、古琴、門、鼓槌、假肢、棧道……

我不知道一棵生長著棺材、骨灰盒的樹

與一棵生長著搖籃、響板的樹

有何區別？更墨綠，更心痛？

樹上的鳥巢，提前為一個亡靈勾勒出

可供游弋的弧形邊境線？

穿過森林，穿過萬重悲傷和喜悅。

抵達三公里外的村莊，我才能歇息、平靜。

穿過森林就漸漸也成為小森林了——

一身木器、年輪，復制著皺紋、動蕩、個

人史？

遠處有燈火堅強閃爍，鼓勵我

把剩余的路、漸漸分崩離析的路，走下去。

江南大寒日落雪

今日大寒，雪白俯身于蒼綠——

驚艷的美與性感，在冷冽中才能呈現。

電影和小說里的愛情故事，

只能結尾于不斷升溫的人間煙火。

今日，已婚者看見蒼綠與雪白，

會想起激烈的初戀、生死戀；

未婚的蠟梅體香，彌漫于長江以南

這一間廣大的臥室……

月夜六行

月亮，像漢家祖先存入銀行的一筆巨款

讓后人夜夜享受利息——月光的白銀。

李白杰出，以才華為月亮保值增值；

我平庸，缺乏使天空破產清算的能力。

月亮在天、在唐朝，須仰頭低頭，

我貧乏的眼睛和內心才能生活下去……

上海初雪

落在郊區環線以外的初雪，

像銀項鏈或花環，裝飾于脖頸

像初戀，小心翼翼。

這短暫的愛和美很快就會融化——

以短暫證明愛和美的稀缺與傷感。

在外灘，我滿頭白發假裝雪人，

但缺乏純真和光輝，

就沒有孩子驚喜地聚攏而來。

星辰浮現似古人圍爐夜話，

圍繞上海燈火，談談青梅、黃酒、

一個假雪人的消失……

在高鐵上看雪野

落雪后的原野，兇猛如豹，

被高鐵兩側連續不斷的護欄

封鎖、阻擋于廣大的動物園之內。

我在一等座上尋找一等的虛榮和安全感，

被窗外這頭雪豹質疑、追逼——

像兇猛青春在審視晚年：

“你把沖動和天真遺棄到哪里去了？”

道路與河流像豹皮上的斑紋，光芒閃爍。

一支筆夾在一本翻開的詩集。

我也曾把自己夾在一個女人的愛情內。

這支筆改變不了詩集的生理結構，

生不出小詩集，來回答雪豹的追問……

抱 緊

抱緊仇人的詛咒，仇人會抱緊你的名字；

抱緊情人的身體，情人會抱緊你的言辭；

抱緊兒子的童年，兒子會抱緊你的遺像；

抱緊開花的樹，樹會抱緊你的亡靈……

仇人、情人、兒子、樹，構成你的小世界。

抱緊這卷世界地圖，雙臂就日益擴張——

決定你墳墓周圍的地平線長度、日照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