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舞蹈《謝公屐》以謝靈運發明的“屐”為切入點,成功地將舞蹈引入一種魏晉的文化規范之中,看似瀟灑輕靈狂放不羈,終日與詩歌美酒相伴的魏晉名士,實則體現了他們壯志未酬心先死的悲哀,同時也在他們身上凝聚并顯現了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概。
關鍵詞:魏晉雅士;古典舞;《謝公屐》
漢唐男子群舞《謝公屐》,由中國著名編導、教育家和理論家孫穎先生創作,在舞蹈界享有盛譽。首次亮相已備受關注,直到今天其傳遞的深邃內涵依然令人深思。初見此題,眾人不免產生疑問,“謝公屐”為何物?是人名,抑或物名,是拈來之作,還是隱有深意?其實,孫穎先生的作品歷來值得人們深思,他的創作一直是借鑒于壁畫及古詩詞。《謝公屐》到底潛藏著怎樣的秘密,讓人百看不厭,又蘊含著怎樣的深邃內涵,使其成為當代的不朽之作?
1 《謝公屐》的秘密
業內人士皆知:孫穎老師的作品均為精心醞釀之作,必須細致推敲,方可知其奧秘。《謝公屐》的奧秘之處在于一件有意思的器物——屐。屐者,鞋也。所謂“謝公屐”,指的便是魏晉名士謝靈運登山時穿的一種鞋子。據說,謝靈運喜好游走于山山水水之間,在山水之間享受大自然的和諧,故發明了一種靈活便利的登山木鞋。為了登山時保持人體平衡,鞋底安有兩個木齒,上山前去其前齒,下山則支其后齒,以此達到輕便之效。當時的人們爭相效仿,并名曰為“謝公屐”。難道舞蹈《謝公屐》就是表現謝靈運的木屐,這樣一個小巧之物?它又怎能成為令人瞠目的作品?孫穎老師說,這個作品是為了表達文人的瀟灑輕靈與狂放不羈。可是,一雙小小的木屐怎能揭示雅士之風,這其中究竟又隱藏著什么樣的奧秘呢?
提到“謝公屐”,謝靈運這個名字顯得尤為重要,它的重要不是在于他發明了謝公屐,而是他在魏晉雅士群體中極具代表性。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和最痛苦的時期,但它的精神史和文化史卻燦爛輝煌,也因此創造了文學藝術發展的高峰期。謝靈運,擁有傲人的才華,但在仕途中卻頻頻受挫,故在心灰意冷間,唯有寄情于山野。不過,這也間接的成就了他在書畫方面的造詣。眾所周知,謝靈運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大量創作山水詩的詩人,他開創了山水詩歌流派,從而確立了山水詩在我國文壇上的地位,并且在山水詩的創作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有人稱謝靈運為山水詩的開山鼻祖。他的山水詩并非直白的對自然景色的描繪,而是反映出詩人強烈的個性。這也就是類似于嵇康的“重意而忘像”。當然,如果把舞蹈《謝公屐》理解為抒發謝靈運仕途的無奈,未免顯得有些狹隘。事實上,這個舞蹈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看似普通的個人表達,實則潛藏著不為人知的史話,蘊含了無數文人的生命追求,也道盡無數雅士的人世辛酸。
魏晉時期的名士風度影響到哲學、文學以及社會思潮;文人的風骨在一定程度上表現著中華民族的精神氣概。有感于此,編導利用謝公屐這個歷史典故,參考了古代上層社會文人雅士中“以舞相屬”的社交舞蹈,并以木屐為切入點,著重表現“禮儀之邦”男性的溫文灑脫的典雅氣度,進而表現魏晉雅士忘情于山水,終日與詩歌相伴的情境。這段舞蹈充分地體現了魏晉時期的審美境界、審美理想,同時,那種文人雅士的精神也被遁入一種文化軌跡、放縱的情感也被導入一種文化規范。
2 崇尚自由
魏晉是思想最為活躍的時期,大一統的一元化思想開始轉向多元化,價值取向、生活情趣與生活方式也都呈現出多元的趨勢。舞蹈《謝公屐》就是基于魏晉多元的文化背景,不同時期的文人雅士們的心態交雜融合,概括為整體文人墨客之態。舞蹈中體現了多重的文化心理,正始玄學的士人心態有之,東晉玄釋合流的心態有之……阮籍隱于朝的苦悶、嵇康隱于市的悲哀,陶淵明隱于林的逍遙……皆有之。崇尚自由的理念,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士人的思想和行為,無論是統治一時的西晉或是偏居一隅的東晉都概莫能外。正如宗白華在《美學漫步》中就以支道林養鶴又放歸白鶴的軼事,說明魏晉雅士們酷愛自由,“我說魏晉時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因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支道林好鶴,往郯東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之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晉人酷愛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這意義偉大的動作。這種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沉的境地。近代哲學上所謂“生命情謂”“宇宙意識”,遂在晉人這超脫的胸襟里萌芽起來(使這時代容易接受和了解佛教大乘思想)。”[1]宗白華也認為自由乃是人生中最為寶貴之物,他是精神上的解放與主體思想的依托,甚至于超過肉體與物質的存在。
舞蹈伊始,《謝公屐》就以圍繞魏晉士人崇尚自由的主題展開,一幅風格濃郁的山水畫,揭開了整個舞蹈的序幕。一陣深邃而悠遠的古箏弦音從遠方飄然而來,一位文人雅士在云霧繚繞之中悠閑自得地從側幕中緩緩地走出,緊接著幾位文人墨客以一種灑脫無為、謙謙君子的士人之姿自由的行走,仿似置身于山水之間,怡然自得。演員們仿若游走與塵世的仙人,“飄飄欲仙”。正如《嵇康·養生論》所言“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生,愛恨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雅士們為何這般迫切的追尋自由,是因為名教思想的影響,還是人生際遇的無可奈何?
3 越名教而任自然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嵇康的名言,體現了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寄情山水的行為。嵇康是如陶淵明般真心的忘情于田園嗎?非也,嵇康的任自然實屬無奈之舉,豪言壯志不可舉。《謝公屐》中的文人墨客們任意舞動寬袍,昂首闊步,瞬間幻化為蜷縮身體,譏笑碎步的小人形象,間接的反映魏晉文人墨客對名教的諷刺和深惡痛絕。而舞者時而揮灑寬大的袖袍,自由灑脫,仿似白鶴亮翅,時而傾倒、斜塔、抓袖與放袖間一氣呵成,氣韻生動;時而仰天長嘆,一抬頭、一頷首間訴盡英雄綿長,吐盡魏晉士人的心聲。該部分的舞蹈“得意而忘象”,放置在歷史的語境中,“清談”作為魏晉時期特殊的、具有標志性的獨特審美風格的概念呼之欲出。何為“清談”?“清談,又稱清言、玄言、玄談、談玄。其主題在于不直接介入尤其不批評政治,而專門來談論一些哲學、美學、人物品藻與藝術審美問題。[2]清談與玄學相關。王振復先生強調清談方式的“不直接介入尤其不批評政治”的文化特性,而清談內容也要“清”,主要是距離政治的、倫理的現實比較遠的一些話語、命題。[3]舞蹈中,并非直接的表現名教之流,而是以隱喻的表現形式,時而邁著方步,時而抖擻碎步,看似一片寄情山野之態,實則以態諷人。隱喻的方式與清談之風盛行建立溝通的橋梁,渾然天成,多一份則嬌柔,少一分則毫無意義,充分地體現了文人墨客是空有抱負而無施展之地,慷慨淋漓,令人惋惜。
歷史上在“慷慨多氣”的建安風骨之后,繼起的正是名士也難以否定的傳統觀念和禮俗,發出了“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思”(陸機)。而《謝公屐》歌曲的曲詞,歌盡魏晉雅士抱負未酬心先死的無奈,舞盡“何期百煉鋼,化為繞指桑”的政治悲憤。正如《晉書·阮籍傳》稱:“籍本有濟世志,屬魏蜀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藉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阮籍《詠懷詩》悲憤抑郁,他對世間禮俗之士,素以白眼待之,都表明一種對現實的政治與道德高壓的反叛意識。作為深感魏室遭難,名士罹禍的他,唯有采用了隱晦的、“以行為名”的方式反叛禮俗。他們的理想大多數是在門閥世族嚴酷統治的現實中被粉碎。于是他們只好選擇投身大自然的懷抱去尋找人生的危機和哲理的安息。
4 崇高氣節
魏晉雅士們的仙風道骨世人稱頌,而其不輸于武人的英雄氣魄更令人敬佩。整段舞蹈,外觀綿軟松弛,氣、力運于體內,透露出中國古代文人墨客的內在才情、性貌和勇于對抗名教勢力的不屈精神。同時,舞蹈中趨向于“倜儻不羈,放浪形骸”的身后深藏的實質并非表面上所顯現的“頹廢”、“消極”、“悲觀”,而是文人們對人生、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是對生命、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
舞蹈的高潮部分以特制木屐叩響舞臺,仿佛木屐就是他們抒發豪言壯志的精神領地,時而大幅度地揮灑袖袍,時而交替旋轉、氣勢恢宏,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雅士們精神馳騁,情感放縱的一面。自古以來,他們“寧固窮以濟意,不屈委而累已,既軒冕之非榮,豈組袍之為恥”,他們蔑視功名利祿,更不在乎外在的功名學問,而是以內在不屈的人格和不偽的生活作為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標。在舞蹈中所呈現出的那種灑脫不凡、輕視世事,不僅顯現出文人內心中的耿直不屈、堅定執著,而且也體現了中華民族之脊梁。有人說,文人百無一用;有人說,文人無以保家衛國;有人還說文人易成胯下之奴。為何他們會遭受如此的指責,那是因為他們擁有傲視的才華,站在時代的前端,點播江山,令黑暗勢力無所遁形,非除之而后快;文人有精神和信仰,不像一介武夫,只是像一把槍,沒有思想、沒有頭腦,只懂沖鋒陷陣。“即便如呂布擁有絕世武功,天生蠻力,為了性命,丟棄氣節,成為胯下之奴”。[4]而作為魏晉名士的嵇康,少年時就有雄心壯志,剛直不阿。因為與魏室通婚,而不愿為司馬氏所用,終因一句“每非周武而薄周孔”而被殺。何晏、嵇康、陸機、陸云、潘岳、歐陽建、石崇,與南朝的謝靈運、謝晦、謝朓、鮑照、蕭子云,以及北朝的溫子升、崔浩、酈道元等士族名流,都是在動亂中被送上刑場的。他們在強烈的人生追求與無可奈何的人生悲劇之間產生了尖銳的沖突,卻仍然選擇了生命的理想。魏晉雅士們的凜然正氣,永不服輸的英雄氣節,才是隱蔽于林的雅士們的精神之魂。中國歷史上真正的陽剛之氣在文人的身上,這個精神是中華民族真正的財富。
舞蹈《謝公屐》整體的結構緊密、線條清晰、暢快淋漓、毫無冗筆。舞蹈語言、舞蹈創意以及其所呈現的舞蹈風格都別具一格,被譽為《踏歌》的姐妹篇。而更值得稱贊的是,《謝公屐》將舞蹈成功地引入一種魏晉文化的規范之中,看似瀟灑輕靈、狂放不羈,終日與詩歌美酒相伴的名士之態,實則體現了他們壯志未酬心先死的悲哀,同時也在他們身上凝聚并顯現了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概。正因如此,舞蹈《謝公屐》才令人百看不厭,使其成為當代的不朽之作。
參考文獻:
[1]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77.
[2] 王振復.中國美學的文脈歷程[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349.
[3] 趙建軍.魏晉南北朝美學范疇史[M].濟南:齊魯書社,2011:50.
[4] 孫穎,周志強.靜悄悄的舞蹈革命——關于舞蹈的對話[J].藝術評論,2005(12).
[5] 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M].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6] 懸雨.“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解析漢唐古典舞《謝公屐》的審美空間與文化氣韻[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07(1).
作者簡介:鐘瑩,天津師范大學津沽學院舞蹈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