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寨子周圍的山上,曾經住著各種神靈。
洞山有野豬精。麻溪有牯牛精。馬鹿塘有黃鼠精。月亮堡有兔子精,總是悄悄從月光里跳出來,勾引路人。上腳灣和下腳灣,被鬼魂占據,因為這里埋葬了太多亡人。山角巖上則住著蟒蛇精,關于他的傳說最多。這是一種類似于龍的神物,能隨意變身,可大可小。桂花樹女孩失蹤以后,蟒公子漸漸消隱,最后湮滅無聞。
三角巖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作為小溪溝人,每年都要去古道溪走訪親戚好幾次。翻過老神坳,抬頭看見三角巖。三座山峰依次排開,斜望著路人,清絕孤秀、神情倨傲。為了跟群山劃清界限,它越長越高,聳立在山堆中,挺拔險峻、遺世獨立,周圍沒有高過它的東西。人從下面看,脖子后仰,眼皮上撐。墨綠色的殘筆,將它往云端里繪涂,精致成角。峰頂幾乎瘦成了一根線條,我猜想三角巖由此得名,雖然也有人叫它三斤巖、三尖巖、三梯巖。這根線條除了云朵常常停留歇息,鷹鳥偶爾利爪勾勒外,凡人無法攀爬。我們生活在它周圍,卻很少有人知曉它的真實面貌。
三角巖下小寨子,十來戶人家。有老者長壽,銀發長須,面龐紅潤,活了一百多歲。老人堅稱自己年輕時見過蟒蛇精,公子模樣,眉目俊朗。彼時,在山凹的澗水中洗澡,白霧繚繞,清越有聲。山民認為老人身上沾有仙氣,這是他長壽的秘訣,他說的話無人置疑。三角巖頂有大蟒的說法流傳已久,對它的想象和畏懼禁錮了人的腳步。
每年五月初五端午節,風引雷動,大雨傾盆,山寨都要漲水。自古傳說,這是蟒蛇所為。在這天,小孩會受到嚴厲警告,泥水中艱難爬行的蚯蚓,絕對不能踩踏傷害。人們堅信觸怒了蟒蛇精,必有災難降臨。蟒公子墮成凡胎,在人間走訪,每家屋前的泥水潭中都有他的神跡。兒童時,我常背著寨中老人,在泥水旁跪趴幾個小時,帶著好奇和恐懼的心理,觀看那些污水潭中的生物。它們樣子丑陋,細小軟弱,在地上慢慢翻滾。蠕動的節奏中,蘊含著神性,卑賤的東西,往往有凜然不可冒犯的力量。
我爬過周圍無數小山坡,總是尋不出機會去三角巖。我曾在不同時間,站在不同位置,反復看過它,想過它,總是遭到堂兄們的嘲笑和恐嚇。他們說山頂上住的那位蟒公子偷學了狐貍精的媚術,喜歡引誘人類,尤其是我這樣有好奇心的小女孩。但三角巖越顯得高不可攀,就越是神秘,也就越讓人遐想。久而久之,我對三角巖到了迷戀的地步。順著小溪溝往上回溯,就到了苗子住的地方。苗子是土家人對苗族人的慣稱。那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桂花樹。倚著桂花樹,人的目光直線挑出去,是很有可能越過無數障礙,看到三角巖那三個峰頂。白崖石閃爍著圣潔的光芒,向人間昭示著神跡,人們有時覺得它很近,有時覺得它很遠。我猜想,多年前,桂花樹下的那個小女孩也是如此。日復一日,忍受著好奇心的折磨。她偷窺、打量和猜測。無邊歲月里,早已驚擾了蟒公子。
桂花樹下有一大戶人家,戶主丑老漢,因輩分在符姓人中最大,被人喚作丑太太。苗人的習俗,祖父再往上的輩分一律呼為“太太”。丑太太過了六十歲后,每年都會斟壽酒、辦宴席。他有好幾個兒子,每家輪流操辦。在那天,鄉鄰和族人帶上米酒和面條,都去給他拜壽。我們一桌桌聚在桂花樹下,吃肉喝酒,持續整整一天。等太陽落下去后,月亮就亮起來了,人們撤掉酒席,在瑩白的坪壩里燒起青橄樹、揪把虎。圍著火堆坐下,腳邊放著大酒碗,在柴火散發的木質香氣中,開始輪流唱山歌。山歌傳唱到當門接不下去的人,就自覺罰酒,須把一大碗白亮亮的米酒一口喝干。
那時候,我最喜歡賴在父親膝頭,泡在酒味中聽他們唱歌,當那種香氣像起早的白霧一樣無聲彌漫時,整個寨子都醉意朦朦,歌聲飄飄浮浮,開始變得不真實起來。白色的月亮攪拌著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三角巖隱在桂花樹的東南方向,夜幕里,像一團巨大混沌的暗影,人們再難看清那白色石頭雕刻的漂亮弧線。桂花樹顯得格外寂靜、凄涼。歌聲敲打樹葉,噼啪有聲,帶來炙熱、疼痛,清晰可辨。我看見丑太太端坐在人群中,不唱歌不喝酒,目光偶爾滑向遠處,就像一個虛幻的神仙,我覺得他孤獨極了,比月亮堡的兔子還要孤獨。
大家都認為丑太太好福氣,衣食無憂,兒孫滿堂,地位尊貴。在我眼里,卻總覺的他只是一個傷心的老漢。我常常見到他,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天晴出太陽,他獨自一人在路上走著,好像除了行走他再沒別的樂趣,也沒別的事可干。去山上挖蘭花時看見他,摘菌子也看見他;去河里洗澡時看見他,撈魚蝦時也看見他??匆娨仓皇强匆?,偶爾有人問候,他多半簡短回應一聲,神情寡淡,面目蕭瑟。
如果我把聽來的故事倒回去,那就是五十多年前。她是丑太太家一堆兒子中唯一的女兒,她得到了過分的呵護和寵愛,她的哥哥們簡直對她百依百順。小女孩出生在桂花樹下,天上的星子和月光、云朵和煙嵐,林子里的曉風和雨水、神仙和妖怪,這些神奇的力量讓她變得清透、堅韌,一顆心可以包容天地。同時也讓她變得十分敏感、憂傷,常常覺得孤獨。三角巖就在不遠處,女孩的心里落下一聲又一聲的嘆息,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已在空氣中慢慢騰飛,腋下那雙無形的翅膀將她的肋骨撐得隱隱作痛。
端午剛過,一個下雨后的早晨,天地潔凈美麗。鴨樂樂花開得十分漂亮,留在枝頭的笑成了傻姑娘,掉落水中的變成一只只藍色的小傘船。在泥水中隨著風打著轉兒,漸漸遮蓋消除了蚯蚓爬行的路線。桂樹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瑩潤,風一撥動琴弦,水珠在枝葉間蹦跳、滾落,音樂在耳邊奏響。這些都是小女孩平時玩倦了的游戲,她扒開泥水中的花瓣兒,跪趴下來,盯著那些蟒公子留下的神跡,漸漸入了迷。
哥哥們決定不吃早飯就去找山貨,他們帶了干糧和灌山泉水的竹筒,打算從屋后進山,一直走到小溪溝源頭麻溪,再由麻溪翻越古道溪的源頭洞山。這是一次艱難險峻的跋涉,哥哥們信心十足,做了充分的準備。小女孩這天早上變得十分古怪,她站在桂花樹下,穿著綠顏色的小鞋子,小背簍里裝著一柄亮閃閃的彎刀。她嘴唇緊抿,目光熱切,態度堅決,非要跟哥哥們一同入山。哥哥們輪番許諾懇求,哄騙誘惑,可小女孩鐵了心。對峙到最后,大哥失了耐心,動手打了她一耳光。就像用力拍在熟透的山果上,小女孩水靈靈的臉脹得通紅,淚水從光潔的表面一顆顆滴落泥水中,濺在蚯蚓的脊背上。
哥哥們轉過桂花樹,很快就隱進屋后的山林。小女孩手里握著一根油綠的黃瓜,也輕輕轉過桂花樹,跟了上去。路邊犁田的人,山腳下采桑的人,對門公家灣砍樅樹的人,都看見了兄妹間小小的糾紛和爭執,依舊專心自己的勞作,這種事太尋常了,只值得他們隨意笑笑。這個早晨跟小溪溝無數個早晨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等到傍晚時分,太陽從月亮堡山上脫落,哥哥們的屁股上并沒有捎帶著妹妹的影子。他們完全不知道,早上妹妹跟在身后出了門。
小女孩就這樣從一個幽靜、封閉的世界里丟了,人們無法想象僅憑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如何能在山里走遠走失。要知道,人與群山長期共處,垂蒙著山神的祝福和庇佑,多少年來相安無事。群山怎會無端藏匿一個孩子呢。丑太太和他悲傷的妻子打開了自家的大糧倉,宰殺了欄里的大肥豬。幾個寨子的男女老少自發出動,天天夜夜出門尋人,在周圍的群山里奔走呼喊,查探尋找,反反復復。公家灣、老屋場、老山溝、麻溪、洞山,甚至洞山后面的大宗山,哥哥們行走的路線,小女孩跟隨可能迷路的地方。連續一個月時間,尋找的人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甚至連每一條石縫,每一處洞穴都翻檢了無數次。丑太太糧倉里的谷子和宰殺的肥豬都吃完了,悲劇壓垮了丑太太和他的妻子。但世界如常,祥和安寧,依舊探尋不到任何小女孩的氣息。像終日不惜鼓蕩的風,疲累后退隱山林,人們把尋找的觸角縮回了胸腔,繼續下山過日子。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丑太太的妻子并未死心,她始終不相信唯一的女兒會被群山吞噬掉,她也許正躲在哪座山里跟家里人斗著氣。丑太太的妻子從此無心農作,她每天都進山,今天打牛草,明天打豬草,后天砍柴,好像山里有無窮無盡的樂趣,需要她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填充進去。她臉色憔悴,神情恍惚,但是眼睛出奇地亮。她在每座山里穿梭、往返,偶爾大聲呼喊,就像在尋找傳說中的寶藏。像她女兒一樣,她的生命開始跟群山日益貼近,附作一體。
半年時間過去,三角巖下終日放牛的漢子,因為那頭總是頑劣、桀驁的大水牛,而發了大脾氣。他下了決心,追趕它,但牛也下了決心,不讓他抓捕到自己。不知不覺間,一人一牛爬上了三角巖。在一處石崖縫隙中,那雙綠顏色的膠鞋子規規矩矩地擺放著,黃顏色的小背簍里裝著一柄小彎刀,就掛在旁邊一棵高高的野梨樹上。得訊趕來的人們證實了這些東西屬于小女孩。他們接著在縫隙更深處發現了她的衣服,疊放整齊,顏色如故。
在這半年多時間里,三角巖一直是清白無辜的存在,沒有任何人想過用懷疑的目光沾污它。誰會想到小女孩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人們百思不得其解,小女孩若是因為賭氣,或是走迷了路,也只能在附近的山體里打轉,最多順著洞山翻越到大宗坡去,不可能到達三角巖。順著山道,就是一個吃飽喝足、準備充分的成年漢子也不可能一天走到三角巖。若是不順山路,小女孩就得穿過桂花樹對面的田野和小溪,翻過對面的老屋場山,進入古道溪,再從三角巖下的小寨子進山。她沒有理由走這條路,穿行寨子時也不可能沒人看見她。犁田、采桑、砍柴的人分明見她進了屋后山林。
今日回過頭去看,我們無法還原真相。沒吃早飯的小女孩,究竟如何饑渴、疲乏。起先還能看到哥哥們的身影,為了怕他們發現,她特意放慢了腳步。很快她就驚恐發現,哥哥們早已在前面消失不見了。她慌神,開始到處尋找,越跑越遠,逐漸偏離了原有的軌道。她在山里面哭喊、掙扎,密密的山林子吞咽了她的聲音和影子。她的努力無法讓她突圍,就像遭到了山神最惡毒的詛咒。黃昏到了,四周逐漸暗下來,一些夜行動物逃脫睡眠,開始活動。山里面傳來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她精疲力竭,嗓音嘶啞,再也發不出聲來。小女孩終于絕望,她并不知道最后她置身于三角巖上,那個從小被神秘的傳說包圍的山峰,她常常仰望幻想的地方。她渾身酸痛,到處是跌傷、劃傷,腳底下滿是水泡。她終于支撐不住,接著癱倒在一個石縫間。她很愛惜她的小靴子,她艱難地將它們從腳上剝離下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旁。然后她開始發高燒、說胡話,饑餓讓她的眼前出現了幻景。
我費了這么多筆墨,想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能順著故事的脈絡,找出小女孩被一座山吞噬的真相,我認為我上面的推測還算合理。但是親歷并講述這個故事的人說,這種推測荒謬可笑。有那么多現場細節無法解釋:小女孩個子不高,怎么可能把背簍掛在懸崖上那么高的樹上呢。她的衣服和雨靴整整齊齊,可她整個人卻如空氣中蒸發了一樣,地上連模糊的殘骸都沒尋見。先不說她是如何到達三角巖,就憑這樣一個孩子是怎么爬上峰頂的。連成年人都尋不出路來攀爬的三角巖,有絕對的理由阻止一個小女孩稚嫩的雙腳。就算她爬上了三角巖,她又如何能夠安全接近這個險峻異常的石縫。太多謎題,讓人困惑不解。這一出悲劇,天性樂觀善良的山民無法就此消解。大家心底都明白,小女孩一定被野獸完整吞入腹腔了。丑太太的妻子無法相信也承受不住結果,她心中郁結,狀若瘋狂,日日痛哭之下終被心病拖累,沒幾年人就歿了。
山民同樣需要一個答案,來看待小女孩的失蹤。日子沒有忍耐多久,關于三角巖的風言風語洶涌而至。小女孩為什么會去三角巖,終于有好奇心旺盛的人開始分析起來。有冒失鬼說,小女孩可能被蟒公子勾引了。山神蟒公子獨居山中,漫長歲月枯寂無聊,他一定化了山中最美麗的男子,還使用妖術變出了一條平坦的大路,用最甜美的語言蠱惑了小女孩的心智。小女孩忘記饑渴疲累,忘記憂傷恐懼,踏著荊棘、穿枝拂葉,一路跟隨他,爬上了三角巖。人們的想象力是可怕的,言語伏在唇齒間,故事埋在胸腹里,一遍遍醞釀發酵,一旦有人牽頭提起了蟒公子,那大家還顧忌什么呢。傳說神靈就生活在人群之間,世代以來,我們共享朝露夕顏、日月星辰。他們最喜歡扮著人相,長著精致面孔。有時是美貌女子,有時是英俊后生。個個脾氣古怪,化作不同形體混跡于塵煙中,從不顯露真身。因此,祖先告誡下來,寨子里若是出現陌生人,須要尊崇相待。凡人卑微,千萬不能褻瀆神靈,否則會招致厄運。
大家猜測,小女孩無意中窺探了天機,冒犯了神的尊嚴。端午節那天,蟒公子化身蚯蚓,路過桂花樹時,小女孩真不該透過鴨樂樂花那藍色羽瓣來偷看泥水中艱難爬行的他。神跡是決不能隨意窺探的,因為人無法承受那種隨意降臨的災難。
我寧愿相信小女孩不是被神靈引誘,而是為神靈獻祭。她是自愿的,她也是有預謀的。在桂花樹下,她一定千百次想象過奔向群山的場景。其實,周圍的群山上,究竟有沒有神靈,活著的人并不敢肯定。這種猜測,如今看來,當然荒謬可笑。然而,千百年來,山民活在未知的恐懼中。我們寧愿相信,祖先從不會犯錯誤,我們的山上,一定住著各種人類以外的群體。他們依附我們而存在,如同繁衍一般,代代傳承、生生不息。一個神靈故事傳說到老,衰退消亡后,就會緊接著產生另一個神靈故事。古老的言說總是源源不絕,多少時代過去,山寨就在各種神靈故事的浸潤中,氤氳生長,永世長存。
同小女孩一起,蟒公子也就此失蹤了。一座丟失了性命的山足夠引起人的畏懼之情,三角巖成了禁忌之所。這讓人們悚然驚怖,開始忌諱向下一代講述蟒公子的傳說。家家戶戶的大人都對自己的孩子嚴厲警告,他們使用黑暗和邪惡的言語,把三角巖狠狠地隔絕在孩子的生活之外。人心的力量是可怕的,山民一旦集體沉默,蟒公子的存在就失去了足夠豐饒的土層,他傷害凡人,失去了人世的信任,便不再是受人關注的神。蟒公子的事跡,被群山埋葬在過去,風將它蕩得干干凈凈。沒有傳說包漿,群山仍如隔世般孤獨、荒蕪。群山上不再有神靈,我們報復了他們,也就失去了他們。
每次回家,遙望三角巖,就覺得它越發瘦削,也許它無法長胖,也許它時時疼痛,因為它的身上寄存了一個女孩的魂魄。我能看見那個佯裝失蹤的女孩,卻總是看不見自己。想爬到山頂去的心思,如同從前的傳說,已逐漸消退。那些爬過山的人,如今都長眠在異鄉。我們熱衷于拔足前奔,而懶于講述過往。出于各種原因,尤其迷戀外面的世界,如同拋棄祖先的遺訓,我們開始拋棄山里的神仙。像小溪溝斷流一樣,傳說自此出現了永恒的空白,神靈就此消失在現代。沒有人管三角巖的傳說,再沒有小孩聽過它的傳說。我們已失去敬畏之心,可以肆無忌憚地刺探泥水中的隱私,嘲笑那些蠕動而蠢笨的細小生物,而不必抱著惶恐和罪孽的心情,等待命運之中遲早降臨的災難。三角巖顯得那么平凡和普通,沒有任何神性彰顯。
丑老漢已逝去多年,想起他的孤獨,我也孤獨極了。
責任編輯 包倬